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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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吃中药。

原本大部分中药都是饭前吃,然而怕明川饭前吃药伤了脾胃,又对食欲无益,干脆挪到了饭后。

药并不算多,三碗水熬成一碗水,味道苦涩带酸,明川饭后半小时吃药,那时候顾碧城已经出门工作去了,徐姨怕他畏苦,给他拿了点厨子自己做的蜜渍梅子。

明川喝了一口,倒觉得不是不能忍受,干脆端起来一口喝完。徐姨闻着药味就觉得太苦,看他这么快就喝完了,赶紧把梅子递给他:“快,吃一个压下去。”

这药有种种好处,安神补气,但最大的不好就是喝下去之后立马就觉得恶心想吐。

含了一个梅子把呕吐的冲动压了下去,明川干脆闭上眼睛慢慢换气。他知道自己吃什么吐什么,倒不是很在意,毕竟已经习惯了,相当麻木,但他知道药是不能吐的。

他不能放弃好起来的机会,更不能放任自己就这样慢慢毁灭。

虽然他也不知道,好起来还能怎么样。

这天可喜可贺的是,吃进去的两顿药,明川只吐了一次,徐姨又熬了一碗给他拿过来,看着他苍白消瘦的样子,在心里默默叹气。

一般这个年龄的孩子,就是再好强倔强,生病了也是会撒撒娇,发发脾气,让人多照顾一些的,但明川似乎司空见惯,又似乎自己都不知道他哪里招人心疼,就让她更加觉得心里难受。

一个人要受多少折磨才能对身体上显而易见的病痛丝毫没有感觉?

明川沐浴在她温柔的目光之中,丝毫不能体会到徐姨的复杂感慨和柔软心情,只是觉得她对自己说话的语气,更接近顾碧城了。

他是真的会碎掉吗?为什么人人都这样对待他?

晚上顾碧城回来的早,正好赶上吃晚饭。明川已经坐在餐桌旁,看着一道玫瑰冰粉发呆,听到声音才抬起头来看他,眼神懵懂而澄澈,看到顾碧城心里一颤的地步。

他这幅样子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人间烟火里随时都会融化的一块冰。

顾碧城坐下来就看到了冰粉上的玫瑰花瓣,有些奇怪:“怎么给他吃玫瑰?”

大部分男人呢,对于玫瑰的理解也就是给女人吃来养颜美容的,徐姨倒是知道的多一点,上菜的时候解释道:“玫瑰补血益气,对什么人都挺好的,这个糖浆也是红糖熬出来的,味道平和,先生你也该吃点。”

顾碧城保持沉默,看着加入玫瑰花汁后呈淡粉色的冰粉浸在深红色糖浆之中,上面还放着几片玫瑰花瓣,盛在雪白的精致瓷器里,思考着厨子的浪漫脑回路,随后发现好像整桌菜都是向着好看好吃又补身体发展的,顿时感觉有点微妙。

看样子他平时实在是伤害了厨子的积极性。

明川吃的其实还是不太多,但厨子已经摸准了他的口味,遵照医嘱做出来的东西对他都有好处,而且容易吸收消化,十分尽心尽力的给他食补,所以吃多吃少,只要不吐出去,执行少食多餐的策略,前途还是光明的。

顾碧城自从经历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给他塞过东西,明川自己吃了一点,感觉差不多就不再吃饭,停下筷子来吃玫瑰凉粉。

现在是夏天,按照中医理念,红糖补虚益气,健脾暖胃,是个好东西,而玫瑰味甘微苦,性微温,理气活血,为中和玫瑰性质,红糖水里面还加了点蜂蜜,口感更好,甜里带着玫瑰舒缓的香气和微微的苦涩。

顾碧城的冰粉是冰镇过的,白瓷盏触手生凉,外头还滴着水珠,但明川的就只是放到室温,否则怕他吃了受不住凉。看明川似乎挺喜欢这个,而且吃了又不占地方,顾碧城等他吃完之后缓了一会,就把自己的也推给他了。

明川茫然的看着他。

他刚吃完饭,脸上难得的透出点血色来,大概是因为逐渐熟悉,那种始终存在于两人相处之中的神经质的紧张终于几乎消隐不见,气氛又好,顾碧城就对着他笑了笑,语气更亲近了一点:“我不太爱吃甜,这里面有蜂蜜。”

于是明川就接受了这个解释,舀了一勺冰粉,安安静静的吃掉了。

他这幅样子简直称得上是乖。

顾碧城莫名其妙心软的冒水,投喂他居然投喂出一份奇异的满足和欢喜。

大概是知道他好转起来是多么的难,因此一点点的进步都足以令人为他感到高兴。

饭后顾碧城本来应该在书房继续工作,不过想起来那天带着明川的参观介绍工作还没做完,按照他的性子肯定不会主动探索,说不定他走之后明川就是随便待在一个地方就能过一天,这幅样子只是想想就觉得他很凄凉,所以干脆带着明川走后门进了花园。

花园里按照顾碧城的吩咐做了很大一块草地,旁边围绕着巨大的树木,花倒不是很多,但树影婆娑,也挺有意思。当初设计师十分疯狂的表示自己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昂贵的草皮上还要有野花,感觉与整栋房子的格局都完全不搭,但是抵抗不了顾碧城就是坚持必须要有,所以一踩上草地明川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挠他的脚踝。

是夜风里的小野花。

晚上他有些夜盲,看不太清楚,花园里虽然有灯,但是树影一遮光线还是十分黯淡,一不小心就撞到了顾碧城身上。

“嗯?”

顾碧城回手扶住他,手上的力道始终十分稳妥:“抱歉,我没注意这里有点黑,要不我们回去吧?”

明川只觉得他被握住的手臂顷刻升温,几乎无法忽视,于是点了点头。

回到小楼的时候干脆走的是另一条路,略微有点绕,顾碧城干脆没有松手,带着他一路走过去,顺便和他商量:“要是你害怕一个人待着的话,不如晚上到我那边来睡?白天你也可以去厨房和徐姨他们说说话,散散心,我书房的门一般都不关,你要是想看书,也可以看看。”

想了想,顾碧城决定去咨询一下目前明川到底应该怎么转移注意力放松心情,之后再整理一下书架,告诉徐姨他们多照顾明川一点,注意他的状态。

这个邀请其实很容易就会显得过界,不是正常社交之中的越界,而是对于明川的心理防线来说,他把“自己”和“外面”分的太清楚,界限重重,荆棘遍地,很容易就会触发他的警报,所以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用不会引起他紧张反应的语气提出建议,也是一个需要研究的技巧。

好在顾碧城不仅不笨,也很有这方面的耐心。

明川相信他是为了自己考虑,也确实明白自己一个人睡是不行的,他害怕,而顾碧城确实能够保护他,从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荒芜之地保护他,想了想就答应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顾碧城嗅到一点玫瑰香,意外的在温暖的被窝里显得十分合适,他习惯性带着安抚去搂明川的时候,明川已经闭上了眼睛,虽然身体敏感的颤了颤,却没有做出任何抵抗和反对,低着头被他抱进了怀里。

原本两个人都以为明川势必很难入睡,没想到过了没有半小时,明川就已经睡着了。

明川的沐浴露是清爽的柠檬香,被体温蒸的有些暧昧温热,混杂着清淡的玫瑰味,居然十分合拍。顾碧城在临睡前的朦胧里随意的想着那大概明川的嘴唇也是玫瑰味的了,很快也进入睡眠之中-

顾碧城去拜访了一位从业多年的心理医生。他之前因为某些原因曾经和这位医生有过交流,十分信任她,因此遇到明川的问题之后已经早有想法找她咨询。

医生的办公室色调清爽舒适,很容易就令人放松下来,顾碧城也一样。

他落座的时候医生抬起头来露出亲切的微笑:“又见面了,碧城。”

顾碧城也回以微笑,他的坐姿很随意,神态也相当松弛,医生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他没什么问题,推了推眼镜,开门见山的问:“有什么事情需要我的帮助吗?”

她是个身材有些走形的中年妇女,但在因此而产生出亲切感觉的同时又因为她的眼神而没有理由的相信她的专业素质和能力。

顾碧城思考了一下,尽量选择了客观简练的用词:“是的,我有些事情需要您的专业帮助。”

“是这样,”顾碧城微微蹙眉,换了个坐姿,改变了身体的重心:“因为某些无法说明的原因,我遇到一个很特殊的人。据我了解他的问题很严重,但是在帮助他和面对他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他最好的,也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帮到他……”

当顾碧城看向医生,停下叙述的时候,医生就恰当的接着问了下去:“那么他的情况,或者说你认为他的情况是什么?”

顾碧城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同时为很多社会名流服务,所以我就直说了,他曾经被迫成为某个人的禁脔,时间大概有三四年,最近才离开这种环境。按照我的了解,他是孤儿,小时候身体应该是有点问题,所以没有被收养,八九岁才做了手术,但错过了最好的收养年龄——你知道那些挑挑拣拣领养宠物的人。他好像也没有什么朋友,没有什么社会关系,我……我知道他很坚强,但我还是害怕他失去抗争的意志……”

当顾碧城再一次去看医生的表情的时候,果不其然的看到她神色沉重了起来。

他知道这个情况很复杂,也知道按照医生的角度来看,无法获得准确的,本人角度与立场的描述也是棘手的一个原因,但还是感觉到心脏缓缓下沉。

深思熟虑着,医生开口确认信息:“你是说,他是孤儿,童年时期可能就有一定心理上的问题,他现在多大了?是否成年?”

这个问题的答案顾碧城倒是清楚的:“二十五。”

医生点了点头,用钢笔敲打着空白的病历本:“我注意到你提到禁脔的时候说了被迫这两个字?我看了你带来的病历……我必须对你说实话,碧城,无论对于男女而言,性侵犯所留下的阴影都十分难以消除,而他的情况,如你所言,是非常复杂……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你能够说服他尽快接受系统的心理治疗,在我看来这已经不能拖下去了,他需要及时进行心理干预。我可以想得到有多少问题是你没有发现,或者说是他没有表现出来的。但我猜……”

顾碧城点了点头:“他现在是很难接受这种建议的。”

医生也跟着叹了口气。

顾碧城接着说下去:“所以,目前我能做的,也就是尽量让他放下心防,慢慢能够接受心理治疗。”

医生深思熟虑的点头:“目前来说确实是这样,你能做的也很有限。我给你的建议是,不要刺激他,也不要逼迫他说不愿意说的事情,不要干涉他的行为,和他的接触保持距离,注意他的反应——你要知道,无论你表现出多大的温柔,对于他来说仍然是一种压力,我认为在没有进一步了解之前,保持距离不让他心理压力更大,至少在就医之前不要崩溃,是很重要的事情。当然,鉴于你确实帮助了他的特殊性,我想他对于你还是有些信任感的,我很希望这些信任感能让他摆脱本能的恐惧感,向你寻求帮助,这样之后你们之间只需要建立起一个信任机制,无论多脆弱,他就会相信你的判断了,而你也能通过这个机制去支撑他……”

医生边说边在电脑键盘上敲打,手速比语速快了很多,随后按下了打印按钮,打印机咔嚓咔嚓吐出几张纸,医生顺手拿过来装订,在桌子上竖起来整了整:“我知道你对心理学基于兴趣有一点基本的了解,所以相对来说,还是比较放心目前这种安全而半封闭环境的,等他好一点,我希望你能让他尽快的就医。”

她站起来,把手里的纸交给顾碧城:“这里是一些文献索引,我觉得你需要一个参考,对于将来可能出现的问题有心理准备,”她温柔而自然的按住顾碧城的手臂,看着他的眼睛:“当然我知道,负担一个人的生命是很累的,但我必须要说,你做得很好,有时间的话,你也应该放松一点了。”

顾碧城笑了笑,有些诧异:“很明显?”

医生无奈摇头:“我知道你的感受。我们这些人看过的案例也不算少,时常和你一样感到无能为力,和人类内心的种种狂暴力量对抗,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而小心翼翼,十分害怕自己的一举一动造成更坏的影响,弄巧成拙……尤其是情况这么特殊,你会觉得你能做的非常少……”

医生叹了一口气,坚定地继续肯定道:“但你真的做得很好,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顾碧城当然不能就这样放松下来,但他也不觉得这负担沉重而令人窒息,他只是害怕无意中伤害了一个本来就伤痕累累的人-

学步车:假如没有裴深,喜闻乐见是不是?

明川二十七八的时候就开始修身养性了。不是他突然坐而悟道,而是他的演艺生涯实在一帆风顺,和谁较真都像是吊打小朋友,时间长了觉得没意思,干脆修身养性起来,喝茶练字深居简出,神格更高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幅样子毁于一旦,不是私底下爆粗打人喝醉酒约炮开房被抓现行,而是被人按在酒店套房宽大松软的床上,被人操到生活不能自理。

在此之前,他一直不相信操哭这两个字是实打实的平铺直叙。怪他修身养性清心寡欲,不知红尘险恶,也完全没预料到顾碧城这么温柔的人,弯下腰把坐在床边的他一颗扣子一颗扣子,从喉咙到小腹全部解开暴露出底下包裹完善的身体之后,会他妈凶残成这个样子。

简直禽兽。

但他实在没办法想太多。

腰被人掐在手里,用一种羞耻而深入的姿势怼在床头,跪在床上摇摇欲坠的被迫往顾碧城性器上撞。虽然影帝的屁股可能并不是这么用的,但是这个用法,他也拒绝不了。

不仅拒绝不了,甚至还十分沉醉,神智偶尔拉扯出一线清明,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又几乎要昏过去,又软又黏,甜到拉着长音,连喘带颤,他要是顾碧城他也往死了操。

顾碧城一头咬他的耳际嫩肉,一头揉他胸口。新戏刚杀青,练出来上镜的肌肉还没来得及被慵懒的生活变软一点,此时此刻就被揉软了,都他妈要化了,挂在顾碧城指尖,任由他搓扁揉圆,这人还要在他耳边喘着夸他:“你奶子好翘……”

去你妈的奶子!你他妈才是奶子!

明川是一个并不惮于说脏话的影帝,尤其是这个被否定尊严和肌肉的时候。

但他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种画风。

“去你妈……嗯啊……你给我慢……慢……”

一句话还没说完,眼泪都从脸颊流到下巴了,这还哪来的气势?怪不得虽然他爆粗了,背后的顾碧城居然只是轻笑了一声,挤捏着他的胸肌,硬是要挤出一道沟。

这倒也不难,他成功了,提醒明川低头看:“你自己看,大不大?”

明川低头一看,眼泪混着汗珠,啪嗒一声打在顾碧城手上,顺着漂亮的手背滑落下去。

脑子里浑浑噩噩一团浆糊,明川莫名其妙的想着这人这么斯文,脱衣服的时候也没见狗成这样啊,上了床怎么这么凶,他受不了,这个房不该开。

这时候他已经忘了这不是约炮开的房,而是他暂时的居住地。他这叫,引狼入室,自作自受。

揉完了胸肌,顾碧城专心的去揉他的屁股。明川屁股无论形状大小挺翘柔韧,都十分令人垂涎,这时候简直让人极端的想要蹂躏。

尤其是他被迫扶着床头,被撞得东倒西歪,发出又低又酥软的呻吟声,一句话都说不完,带着低沉的哭音,艰难的往他怀里靠,他就想做出各种糟糕的事情来。

他的味道被浸湿之后是一种清淡而冷冽,却无端端令人动心的香,顾碧城一路从他肩头啃咬到后背,明川越是承受不了一样试图推开他,他就越是炽热,最后留下一串红痕,连耳根侧颈都被他印上红印子,这才把人翻过来,压在身下,重新和他深吻。

明川半阖着眼睛,长而卷的睫毛搭下来,安静而意外乖顺,被抬起一条腿重新插进来的时候身体微微颤抖,按在他肩头的手情不自禁的收紧,发出低软的鼻音,顾碧城在他肩颈胸口磨蹭,恨不能和他融为一体。

说实话,他真的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感觉自己从里到外,全部都被燃烧起来,打从第一眼看到明川,他就觉得这人太好看了,怎么能这么好看,只是当时想的也就是交个朋友慢慢来,结果晚宴还没完,两个人就在昏暗的走廊里亲上了,亲完顾碧城就觉得自己脑子可能被什么东西吃掉了。

都是公众人物,又不是想死,居然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就……

在此之前,顾碧城不相信灵肉结合,但现在他不仅相信了,还顺理成章开始考虑如何灵肉结合一辈子。

明川在他怀里被全然压制,眼睛湿漉漉的,看起来不仅一点也不冷淡不可接近,甚至简直太可爱了,太性感了,太……太好了……

他想要,就算是现在还揉着他的屁股亲着他的胸口,咬着他翘起来的乳尖,分明已经接近的无法再接近,他还是想要他,想要的发疯。

顾碧城以往不是这种狂野情人,他喜欢在完全理智可控的范围内使双方都享受一下,除此之外没有更多,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失控了,但却觉得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充斥着整个胸膛,压迫着明川只能躺在他身下艰难喘息,一双眼睛湿润而迷乱,仅仅只是这幅场景就让他情不自禁默默决定,去他娘的理智。

第二天早上明川照例闹钟一响就起来,闭着眼睛摸索过衣服就往身上套,顾碧城也被闹钟的声响惊醒,一看时间早上八点,朦胧的晨光里明川赤着脚闭着眼睛站在床下扣扣子,黑色的衬衫料子凌乱而性感,他太困了,对不齐领口,干脆一路滑下来,能扣得到哪个就扣哪个,大片印着红痕的胸膛被袒露出来。

顾碧城看了半天,注意到他穿的是自己的衣服,而且困得要死,下床把他拉回来:“累了就睡吧,别起了。”

明川看起来就是一幅根本没睡醒的样子,靠在他怀里就不动了,说话的声音又黏又轻:“不行,闹钟响了,我要起床……”

但是被塞进被窝里的时候,明川手也没抬,舒舒服服的很快陷入了睡眠之中-

回家的时候是下午,徐姨虽然没问明川的情况,却和厨子商量了一个加餐政策,每天变着花样的给明川投喂。

明川仍然没有胃口,甚至很多时候吃着吃着就会反胃,但好的一点是他心情相对来说很平和,也慢慢不再那么警惕,至少能够感受到食物的香味,也不再时时刻刻都觉得世界从他身上剥离,无形无色的海水包围着他,他如同被关在寂静的坟墓里。

顾碧城正好赶上下午茶,发现厨子做的是五颜六色的奶油杯,搭配大吉岭红茶,里头一闻就知道放了糖,桌子上还摆着些其他的点心,大概是考虑到还没到吃饭的时候,虽然要让他吃点东西,但也不能占住胃吃不下正餐,所以要不然是打发的奶油,要不然是蒸奶,小小一碗,上面撒着水果粒,树莓,草莓,撕碎的西柚果肉和切得很小的葡萄粒,还有一道炸出来的雪衣豆沙。

这是东北菜,却完全不具备东北实诚大盘的气质,看起来白白嫩嫩,云朵一般松软,做法也很简单。鸡蛋取蛋清打发至能立住筷子,加入白糖粉搅拌均匀吧,盛出一勺中间放豆沙馅儿,然后再盖上一层,下热油锅炸制,吃之前撒上白糖,又甜又软又不腻,唯一的问题就是不占肚子。

这方子厨子一通百通顺便发挥了一下,往里面放各种果酱果粒,用来哄孩子是很好的。

顾碧城走进来的时候正看到明川专心的用勺子挖雪衣豆沙吃,莫名显得既幼稚又可爱,就像是被点心哄着乖乖等大人回家的小孩。

徐姨看到他,笑眯眯的说:“先生回来了?正好是下午茶时间,您想吃点什么?”

顾碧城扫了一眼桌子,保守的回答道:“……红茶不要放糖,还有什么不太甜的东西都行。”

徐姨会意,去厨房拿出了准备好的黑巧克力曲奇和榛子蛋糕,顺便塞给明川一块。

榛子蛋糕里面还藏着葡萄干和坚果仁,蛋糕口感绵密回甘,尤其是发现葡萄干的时候,十分有趣。

顾碧城喝了一口热红茶,舒服的叹气。

明川吃完了一个雪衣豆沙,似乎就差不多了,拿起茶杯喝茶。说实话以他现在消瘦阴郁的外形,看到他吃甜食有一种意外的萌感,似乎完全不应该发生在他身上一样。

徐姨和顾碧城用温柔而欣慰的眼神看着他,明川默默塞了一口奶油杯。

这个里面的奶油都是虚的,一股甜香,但其实能实打实吃到的是外面的蛋皮,又不多,各种颜色只有一个,吃完了活动活动就会感觉肚子空了,根本就是吃着玩的。

顾碧城看着落地窗外的天色,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出去散步了,去他的书房里坐坐,找本书给明川看,否则他这样,恐怕也不利于恢复。

明天医生要来复查,上午大概就过去了,下午他又要去开会,根本没有时间陪他,明川这样一个人待在家里,只有徐姨可以说话,但是又怕他警惕,不愿意接近徐姨,唉……

像是个担忧内向孩子的老父亲。

虽然这想法十分轻佻,对于目前的情况来说也显然不够庄重,太过娱乐化,但顾碧城还是被自己逗笑了。

似乎这么一想,情况真的没有那么严重了-

顾碧城的书房里面藏书并不多,适合现在的明川看的书也不多,不过好在明川也没什么要求,随便翻了翻,就安安静静的坐在窗边的柔软坐榻上看书了。

书房里很安静,顾碧城解开袖口挽起袖子,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一点。明川身体还很虚弱,太低了他可能要发烧,再说明川体温本身也更低一点。

他回头看过去的时候明川也抬起头来看他,眼神幽深,只是一瞬间的对视,随后就避开了直视。

典型的心理抑郁表现。

顾碧城还有点文件没看完,说实话其实要不是整个公司的梳理工作不只是他一个人在做,也差不多已经到了尾声,他根本没有这么多时间来来去去,照顾明川。

但把他往家里一放就再也不管了,也不是顾碧城能做出来的事。他不放心。

所以就这样吧,等着明川一天一天稳定下来,好起来,毕竟也是一件值得的事。

顾碧城知道自己的存在对于明川来说本身就是一个压力的来源之一,他没有什么举动反而不太自然,于是干脆坐下开始处理文件,偶尔打一两个电话,表现的就像是忘记了明川还在这里一样。

过了一会才感觉到明川身体彻底松弛下来,翻书的速度也变快了。

其实明川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目前的心理疾病很严重的影响他的记忆力和理解能力,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感知混沌而模糊的状态之中,就像隔着一层毛毛的厚玻璃去触摸整个世界,失真而诡异,看上去几乎不在人世,有时候意识到自己的体温太低也会被吓一跳,随后愣愣的思索自己现在到底算什么。

他不知道答案。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答案。

就好像身在顾碧城身边的时候,他是能意识到安全,可是与此同时也会觉得更加焦虑,始终都有一种喘不上气来,胸闷头晕,紧张,从内而外都不舒服。为什么?

他想了很久很久,实在没办法回答自己这个问题。他只是知道,目前的这种安稳状态对于他来说仍然只是一个过渡,没有落到实地,不是他的结果,只是一种路径。最后到底会怎么样,他仍然看不见结局。

顾碧城是太好了,可是他不会始终都在的。他如果全部依靠他,信任他,都交给他去解决,那将来分开的那一天,他该怎么办呢?

他掉在地上,只能摔碎了。

他痛恨自己的软弱和无能为力,可是他始终都在无能为力,无论是命运,还是裴深,他不都是无法反抗吗?那他用什么来反抗将来的落差?

他怎么办呢?

命运的暴雨始终都在兜头而下,某个夜晚他敲响了某一扇门,可是风雨仍然如晦,人间光辉黯淡,他的容身之处,总有一天要消融在风雨之中,只剩下他一个人的……他怎么办呢……

之后又过了几天,明川在顾碧城不在家的时候,也养成了去书房消磨时间的习惯。

顾碧城的书桌他是不会碰的,也根本不关心,但是上头的文件越堆越高,岌岌可危,终于在他某一次路过的时候轰然坍塌,明川吓了一跳,放下手里的书收拾文件。

一张熟悉的照片从里头滑落出来,刺痛了他的眼睛。

明川的手颤抖起来,那张照片从他手里轻飘飘的落到地上,他和照片上的自己对视着,心脏疯狂的跳动,身体无力,几乎要倒在一片黑暗里,眼前全都是眩晕的黑,压迫着眼皮上的血管,黑里透出一种温暖的红,色块四处蔓延流窜,整个世界都跟着他片片碎裂。

那张照片和裴深那里的一模一样。

他扶着膝盖蹲下来,艰难的喘息着,一张一张翻开那些资料,一个字一个字阅读。大脑胀痛,反胃的感觉从里向外辐射,但他根本来不及处理身体的信息,辨认着白纸黑字的具体意义,靠在坚实的书桌上,过了好一会才发现阅读困难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的手在抖。

看了半天,他终于放下手里的文件,踉跄着找到马桶一顿狂吐,还没来得及消化的食物伴随着胃酸全部都被吐了出来,干呕反应仍然无法遏制,站也站不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漱口洗脸,用一种几乎神经质的细致把自己弄干净,然后扶着洗手台仔细看自己瘦削苍白的脸。

他的目光茫然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