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瞒天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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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以南,泉州府。

泉州向来是这幅员辽阔帝国的通商贸易口岸,车船舟楫络绎不绝,其中不乏各国使节,道士僧人时常出没,极西之地势同水火的回教徒和景教教士在此也相安无事。人数最多的是行商,琳琅满目的货物从几处码头被脚夫和推车从船上卸下送往市集,商人们彼此攀谈,手捧账簿,或喜或忧,而后又进入下一次海上穿梭。

近年来广州府异军突起抢走了许多泉州商路,换做以前更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人人都知道,泉州府最热之处是码头。

却少有人知晓,这里最幽冷之地就距离码头不远,泉州大牢里一年四季如冬。

不同于城内喧闹,这里却是十分寂静,甚至听不到猫狗鸟雀声。方方正正的一排青石砖墙上用朱砂写了八个字“刑法无嬉,罪恶莫瞒”,大门上方雕刻了一只石兽,口中獠牙探出,双目圆睁,怒视进出之人。

四名士兵在一小校带领下拖着个被绳子绑住双手的年轻人走到门口,被押送者穿了件粗布直缀交领青袍服,头绑短巾,眉眼明秀,毫无犯人的颓丧与惶恐。这年轻人抬起头看了眼石兽头,不禁哑然失笑。

小校用刀柄砸他后背:“笑什么笑!”

年轻人缩了缩脖子:“不敢笑了。”

“你个小毛贼笑什么,说清楚。”小校又给他屁股上一脚。

年轻人吃痛,用手摸了摸屁股:“上面这狴犴,眼珠子不见了,变成了瞎眼,按照卦象,不是好征兆……”

小校凝神一看,还真是,石狴犴左眼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窟窿,再一观察才发现原来是被虫子钻破了。龙生九子,狴犴是牢狱镇守兽,憎恶囚犯,常装饰在门楣,也是牢狱标志。

“关你屁事。”小校作势又要揍,年轻人熟练双手抱头蹲下。

大门嘎吱一声打开来。

里头的一个汉子带了两名狱卒问:“来者何人?”

小校神色恭敬了许多:“许典史,这人叫册旺,在街上对外邦来使招摇撞骗,差点引起一场乱子,抓来关几日给个教训。”

许典史点头:“拿下。”

年轻人被两个雄壮狱卒一左一右架住,拖入门内,紧接着大门关上,仿佛被喂入一张巨大兽口。

被推搡到了一间牢房里,册旺双手也得以再次回复自由,他左右打量着这石室,凸起的一块石板就是床,上铺稻草。册旺鼻子嗅到一股奇异药味,从稻草里翻出几根菖蒲,此外角落里有个已经发黑的木桶,是便盆,稍靠近就被呛得辣眼。

“还是老样子。”他敲了敲门栏:“外面的老兄,我记得这里的鱼杂饭还不错啊?今年还有没?”

“熟客?你倒是识货。”狱卒打了个哈欠:“那做饭的老陈被一家酒家给雇走了,别想了,有的吃不错了。”

“可惜了……”册旺有些黯然神伤,有一碗好牢饭吃可以说是犯人最好的念想了。”

他翘着腿靠在床上,一抬腿,只听到哎哟一声。

“咦。还有个人?”

角落一团黑影哆哆嗦嗦的,露出一张人脸来,此人身材消瘦,面白无须,眼下发青,只是双眼里都是惊恐,只看了册旺一眼就低头转了过去。

“不好办呐。”册旺摸了摸下巴:“居然还有一个人……你,过来,叫什么名字?犯了什么事,说来听听。”

这瘦弱男子支支吾吾:“家道中落,被奸人陷害,误入囹圄。”

册旺笑着给了对方脑袋一巴掌,打得那人身体又是一缩。

“装得像模像样,泉州狱里按照大明律设牢房,杀人,伤人,奸淫,欺诈,不孝,劫掠分门别类,互不相连,我是犯的欺诈,你和我只会是一路人。如果真如你所说,那么你应该在不孝亦或是伤人两类牢里。”

瘦弱男子愣了:“为什么?”

“原因简单,伤人者中互相斗殴最是容易,把你丢进去,教训几天,后头你还敢乱说话?再说丢入不孝,百善孝为先,再给你贴上不肖子孙的签,哪怕你出去,一个不孝子别说登上朝堂,哪怕你到处伸冤都没人理你。”

册旺嘿嘿笑道,撩起袖子,露出下面修长结实的胳膊:“那么,现在该说真话了?还是说,你准备再和我兜圈子?或者说想吃我铁拳头?”

“我叫罗成。”对方开口。

罗家两代从商,做的是以胭脂水粉为主的女人营生,不过近年来大明周边各国珠粉膏染大量涌入,让内地商贾不得不与其合作,一部分被挤垮,罗家就是其中之一。

家族破败,罗成试图从海上找到一条路子,他会的也就是女人生意,不走海路,现在根本没别的机会。他费尽口舌,终于找到了一个三佛齐商人,三佛齐国特产极多,包括诸多香类,苾布,孔雀等等。商人十分器重他,还详细问了各种物资在大明的价值几何,如何出手,黑市和集市交易规则等等,做了许多筹备。

出了海,罗成正壮志满怀大干一场,却发现船不太对,怎么船只一直在某些小岛周围盘旋,然后突然就袭击了一艘大明商船。

罗成人都傻了,这哪是什么商队,明明是三佛齐海盗!

难怪那头领一直问自己各种货物价值,如何出手,敢情根本就是要做这无本买卖。说到利润,哪有比得上这一行?

伪装成商船的三佛齐海盗攻击商船,却没想对方船只陡然升起了大明军旗,火炮从黑洞洞的口子里探出来,瞄准海盗船,上面手持弩机火铳的士兵齐刷刷锁定海盗船。

就这样,一个才组建的三佛齐海盗团伙投降,一个踌躇满志的青年入狱。

罗成一脸郁闷:“我真的冤枉,我冤枉啊。”

册旺哈哈大笑,拍了拍对方肩膀:“你这人有点意思,我也是冤枉的,其实所有被丢入牢里的人都有他们的冤枉。”

罗成有些没听懂的样子:“敢问兄台又是怎么进来的?”

“说来也巧,我给一个三佛齐使者算了一命,劝他破财去灾。”

“他信?”

“为什么不信?”

“可……这明明是……”

“骗人的?”册旺反问。

罗成语塞。

册旺双眼里闪烁着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光亮:“我可没骗他,此人身中奇毒,口有恶臭,四肢发软,还不花大价钱去保命,活不过今年。”

罗成更迷糊了:“那你为什么不直说,岂不是更容易被相信?”

“不能说。”

“不能说?”

册旺一笑:“说了,就是让下毒的人恨上我了,我可不想多一个杀人灭口的敌人。能对藩国使者下死手,背景绝不简单。”

罗成恍然:“原来如此,兄台真是心如明镜。可既然如此,为什么又会将你抓来?是那使者让人抓你?”

“不,他信我,有人不想让他信我,让大明这边的人来抓我。”册旺打了个哈欠,双手枕在脑下躺床上:“都不重要了,反正他只是一个偶遇。”

罗成想要问什么,却发现册旺发出轻轻的鼾声,他也蜷缩到角落靠墙休息。

半个时辰后,罗成迷迷糊糊被人脑门上一下给打醒。

“罗兄,罗兄。”册旺翘着腿,示意石床边:“坐。”

等对方有些战战兢兢坐下,他才开口:“罗兄怎么看泉州港商路越来越少的事?海上贸易中,货物是否当属最重要?”

罗成想了想:“广州府抢走了一部分泉州的贸易路线,这是日益明显的事,只是这并不是最重要原因。根源上是海外海商人数越来越多,口岸也不断增长,许多地理位置不下于泉州,甚至更好的地方都被发掘了出来。准确说,大明海上商阜影响力减弱是因船只技术一日千里,波斯商人,回教商人,泰西商人等在海外已经超过了大明商人的覆盖范围。”

“至于海上贸易,货物倒不是最重要的。”

罗成挠了挠脏兮兮的头发,舔了舔干涸的嘴皮:“最重要的应该是航线,有了航线,有了海图就有了掌控力。海上环境与陆地截然不同,危险难以预测,拥有一条安全航线,就是一条黄金路,货物本身价值几何,还是看需要的人愿意给多少银子……”

册旺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末了比出一个拇指:“罗兄有才,沦落至此,实在可惜。我有一个商队,恰好需要罗兄这样的人才给看路掌眼,不知罗兄意下如何?”

罗成愕然:“你是说,你有一支船队。”

“船两三艘,人也不多。”册旺爽朗道:“不过一直在做些倒腾货物的小生意,不知罗兄愿不愿意?”

罗成苦笑一声:“册兄弟,就别开我玩笑了,咱们现在都是阶下囚,出都出不去,还怎么出海,怎么做生意。”

册旺嘴角一扬:“俗话说,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说不准,马上我们就能出狱了。”

罗成眼睛一亮:“当真?”

“当真。”

“那我愿意。”

册旺张开左手:“君子一言。”

罗成和他握住:“驷马难追。”

册旺正色:“罗兄暂且休息,我的兄弟正为我四处打点,不多久我们就能出去,出去之后大家共商大计。”

罗成兴奋地直点头。

子时。

册旺起身走到牢房仅有的一个巴掌大窗口边,侧耳倾听,外面传来缓慢脚步声,这脚步声越来越远,伴随着频频哈欠和一两句听不太清的嘟囔。

他心里默默记数,一,二,三,四……二十。

“走,我们出去。”

册旺说毕走到牢门口。除去杀人犯和需要递交给上面的特殊人物,大多牢房都是木栏门或者木板门,以铁条嵌入榫卯结构,既保证抗击打能力,又不乏柔韧。加之缠上铁索,想要出去不开锁是不可能的。

罗成还睡得迷迷糊糊:“有人来提我们了么?”

册旺抬起脚,从布鞋底里抽出一根铁丝,他将铁丝捋直了往锁孔里插入,来回两次,而后拧了三下,只听咔哒一声锁扣开了。于是册旺将锁小心解开,推门出去,示意罗成跟上。

罗成看得睡意全无,小声道:“这是越狱啊……不是说有人接我们么?”

“当然有人,就在外面。”

册旺道:“我们提前出去,后面有人打理。”

说罢他径直沿着通道往前走去,罗成只好跟在身后。一路上两旁灯火明亮,册旺走得又快又稳,余光瞄着路过的牢房,心里默默记数。

一,二,三,四,五,就是这里。

他停下脚步,以铁丝再度打开左手边牢门,脑袋朝里张望:“是四川的白公子么?”

里头瓮声瓮气:“老子姓朱,滚。”

“抱歉。”

册旺关上门,又打开了右手边。

再度一模一样的说辞问了一遍,这回里头传来一个犹豫的声音:“你是谁?”

“萍水相逢,我只是一个路人。”册旺道:“受人所托,带白公子离开,船就在外面,有人托我带话‘白家换了家主,牢狱之灾皆由于此,公子当去南洋,以待机会,重返执掌白家’。”

白公子脸色顿时煞白:“二叔竟然,竟然想我死……”

册旺招呼:“别长吁短叹,再不走就真走不掉了。”

白公子这才赶紧出来。

册旺轻车熟路在前面带路,左右拐弯,总能够躲开巡逻的狱卒,末了在一个箱子下找了个东西揣入怀里,大摇大摆走向前面两道大门。

三个犯人大模大样迎面走来,几个正在瞌睡的狱卒都揉了揉眼,用手里刀指过来:“大胆狂徒!竟敢越狱!”

册旺淡淡一笑,从怀里摸出一面铁牌:“嘘,不要声张。”

其中一名狱卒喝了点酒,晕乎乎道:“呔,摸个牌子就想要吓唬老子,老子砍了你狗头,纳命来!”

旁边另一人赶紧抓住他,低声道:“别找死,看清楚上面的字。”

狱头慎重地接过铁牌,小心翼翼端详辨认了一番,椭圆铁牌顶部有云纹饰边,上刻“凡遇直宿者懸帶此牌出皇城四門不用校尉”。

太熟悉的锦衣卫腰牌,卫所之中,锦衣卫做事上奉皇命,不需对其他州府汇报,行事无忌,到牢狱拿人也是稀疏平常。

狱头恭恭敬敬将铁牌还给册旺,陪着笑脸:“辛苦大人。”

“好说,多谢,不要声张。”册旺拱手,收回腰牌带人继续往前。

如此连过两关,最末抵达门口,许典史再三打量了一番,神色犹豫,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双手奉还腰牌。

册旺带人出了大牢,伸了个懒腰,抬头看向门口上的石狴犴:“我就说,少了一只眼睛,不祥之兆。”

他脚踏暮色领着俩人抵达泉州港口,带白公子上了一艘船,目送离去。

“你看,我就说,这里有人会接应嘛。”册旺拍了拍罗成肩膀:“重获自由,咱们大干一场,海上无主,赚钱多多。”

码头上,一个手持白灯笼的少女走了过来,她目光空灵,穿一身黑,脚步轻得听不到声音,如雾中女鬼。灯笼光晕下,少女一头黑发系在脑后编成环状发辫,更显出面容清雅,她眼睛大而圆,嘴唇小而润,目光好奇又清澈。

“这是宝珠,郑宝珠。”册旺介绍说:“我的……保镖。”

罗成心想,保镖?这册旺真当我是傻子吗?明明就是他的暖床侍女。这少女清纯温顺,大方得体,也不知道是册旺这个骗子书生从哪个大户人家拐来的,真是罪恶。

他当即拱手:“郑姑娘好。”

“我饿了,王策。”郑宝珠却说。

册旺脸一僵:“不是给你准备了一袋子包子么?”

“吃完了。”

“整整五十个……都?”

“我等得无聊,就隔一会儿吃一个,到现在还是饿。”少女摸了摸平坦的小腹,眼神里都是饥饿。

册旺脸皮抽了抽,调整了一下呼吸:“你怎么那么能吃!”

郑宝珠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在我们的矿坑里,人人都很能吃,不然怎么挖矿?”

“吃那么多,谁养得起!改天就把你丢海里去,给船上省一点口粮。”

“你不会的。”郑宝珠一脸笃定:“你是好人。”

罗成脸皮也微微抽搐——好人会被扭送到泉州大牢里么?好人会从里头轻车熟路越狱么?当然,自己肯定是好人,册旺就很难讲。

“哦对了。”年轻人扭头对罗成道:“我真名王策,天地人象征的王,算无遗策的策,之前为了方便,没用真名……不然估计要把我给关到重犯里去。”

说着他抹了把脸,顿时仿佛眉眼之间那股青涩书生气消失无踪,同样的眼睛鼻子,整个人却明亮了许多,少了羞怯腼腆,多了一份洒脱肆意。

罗成惊讶:“王兄化妆真是技艺高绝,厉害厉害。”

王策正要谦虚两句,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冷冷声音:“广府四二。”

他笑脸一僵,扭过头,只见一个手撑大伞的人站在岸边一盏红灯笼下,此人一袭白衣,宽大伞边遮住了容貌,他身体笔直,犹如一柄未出鞘的利剑。

王策走了过去,对方伸手递来一封信。

他瞥到白衣人腰间双剑——以及这多年不变的刻板站姿,是那个男人无疑了。王策还想打个招呼,对方已消失在夜色里。

他只得展开信纸,上写:务使七杀贪狼决裂。

看罢他将纸塞回信封里,用郑宝珠的灯笼火点燃,转瞬就变成了灰烬。

罗成有些惴惴不安:“王兄……不,王老大……这个……你该不会也是……也是……海盗吧?”

王策打了哈哈,拍胸口:“放心,我是大明正规海盗,海上做生意只为赚钱,讲义气,不杀人,不像三佛齐的海盗。”

罗成一脸闷闷。

王策搂着这个新招揽的人才:“罗兄,做人呢,最重要是有的吃,要开心。我恰好有一个计划,南洋香料脂粉生意有没有兴趣?这笔生意原本是一个叫做七杀的厉害女人在经营,我准备如此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