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一生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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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炎金猊兽的名气虽比不上饕餮、穷奇等一干上古神兽,能耐却丝毫不输于他们。

天君单令他一个人下界收伏这畜生,也存了打磨他这个继承人的意思。

他与赤炎金猊兽在中容国国境大战七日,天地失色之际,虽将这凶兽斩于剑下,却也因力竭被逼出了原身。他那原身本是威风凛凛的一条黑龙,他觉得招摇,便缩得只同条小蛇一般大小,在旁边的俊疾山上找了个不大起眼的山洞。俊疾山遍山头的桃树,正是收桃的季节,他在山洞里头冷眼打量一番,缓了缓,便一闭眼睡了。

这一场觉睡得酣畅淋漓。不晓得睡了几日,待他终于睁开眼,却发现现今处的地儿,全不是那个湿漉漉的山洞了,倒像是凡人造的一间茅棚。这茅棚摇摇欲坠,配上一扇更摇摇欲坠的小木门,令人情不自禁地觉得,一推那木门便能将整间茅棚都放倒。

屋外野风吹过,带起几片树叶子的沙沙声,小木门应声而开。先是一双鞋,再是一身素衣,然后,是一张女子的脸。

多年修得的持重沉稳被狠狠动了动,他脑中恍惚了一下,面前女子窈窕的身姿,同不晓得什么时候埋在记忆中的一个模糊背影两相重合,一股难言的情绪在四肢百骸化开,那滋味像是上辈子丢了什么东西一直没找着,历经千万年过后,终于叫他找着了。连宋大约会漫不经心地摇扇子:“这是动情了。”佛家大约会念声阿弥陀佛:“这是妄念。”

果必有因。他记不得的是,七万年前墨渊以元神祭东皇钟,他被一个嘶哑的声音唤醒,那声音无尽悲痛:“师父,你醒一醒,你醒一醒……”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缭绕不去,纵然唤的不是他,他却醒了。那声音的主人正是他眼前的这个女子。

前世的幻梦在他投生为天君长孙时他便一概不记得了,但那于红莲业火中刹那而生的劫缘,却深深烙入了他来生的命格。当初他于红莲业火中醒来,在这世间第一眼见到的,不是上方的天亦不是下方的地,而是此时对他盈盈而笑的这个女子。这个女子,她那时化了个男儿的模样,她叫司音。

他盘坐在床榻上,像被什么刺中一般,本是古水无波的一双眼,渐渐掀起黑色的风浪。

那女子左右端详了一会儿,“哟”了一声,欢快道:“你醒啦。”又来摸他头上的角,摸了一会儿,满足道:“我认识的几条蛇没一条长得像你这么俊的,你真是条不一般的蛇,头上居然还长了角。你这个角摸起来滑溜滑溜的,嘿嘿,手感挺好。”

他垂了垂眼眸,只静静瞧着她。

纵然他其实是条威风凛凛的黑龙,但这女子孤陋寡闻,大约没见过龙,只当他是条长得与众不同的小蛇,于是,想将他驯养成一条家蛇。家蛇有许多好处,譬如,她会将他抱在怀中同他说话,她会用那双柔柔的手捏了食材放到他嘴边喂他,她会分给他一半的床铺,夜里让他躺在她身旁入睡,还给他盖上厚厚的被子。他想,她大约从未养过蛇,不晓得蛇是不用睡在床榻上,也不用盖被子的,当然,龙更不用。

许多夜晚,他会在她入睡后化出人形来,将她搂入怀中,在第二日她醒来之前,再变回一条小黑龙。

她不会染布,穿在身上的一概是素服。比天上那些女神仙穿的云缎彩衣朴实得不晓得差了几重山,他却觉得这些素衣最好看。他给她起了个名,叫素素。

素素,素素。

转眼便是九月,四海八荒桂花余香,在袅袅桂香中,素素又捡回来一只刚失了小崽子的母老鸹,成天忙着给这老鸹找肉吃,操在他身上的心便淡了许多。他虽表现得不动声色,却挺有危机感地意识到,在素素眼中,他这条小蛇,怕是同那只母老鸹没甚区别。他觉得这么下去不妥,便寻着一天素素又带着那老鸹出茅棚找肉去了,转身化出人形,召来祥云登上了九重天。

九重天上于情之一字最通透的,是他的三叔连宋。这一代的天君年轻时很是风流,但连宋的风流却比其老子更甚,是远古神族中排得上号的花花公子。

花花公子说:“凡界女子我没沾过,但有句话说得好,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凡是妙龄的女子就没哪个不爱俏郎君的,你到她跟前一站,对她笑一个,保准她骨头就酥了。”

他喝了口茶,不置可否。

花花公子又说:“自古美人爱英雄,要不你做个妖怪出来,放到那山上去吓一吓她,吓得她魂不守舍时,你再持着青冥剑英姿飒爽地冲出去将那妖怪打死,如此你便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她无以为报,自然只能以身相许。”

他将茶杯放在桌上转了一转,轻飘飘地道:“哪日我清闲了,帮你做个妖怪去吓吓成玉,唔,一般的妖怪自然吓不到她,须做个尤其厉害的,能打得过她的,将她打得气息奄奄了你再去救她,她大约也会无以为报,对你以身相许。”

“花花公子”干笑了两声,摇着扇子无奈叹息:“美人计你瞧不上,英雄计你又心疼她,怕将她吓着了。那不如反过来,使个苦肉计,你自己捅自己两刀,躺到她家门口,她不能见着一个大活人死在自家门口,自然要勉力将你救上一救。如此,你为了报答她,伤好后硬留下来与她为奴为仆缠着她,她能奈你何?”

茶杯搁在桌上,“嗒”的一声,他以为此计甚好。

真用上苦肉计,也无须当真砍自己两刀,神仙自有那障眼的法术。

他同连宋这一顿茶喝完,立时拨下云头。此次下界,他做了个仙障,为避天上的耳目,将俊疾山层层罩了起来。落到素素的茅棚跟前时,他捏了个诀,比照着当年飞升上仙时身上受的伤,将自己弄得浑身血淋淋的。

这个计策果然很成功,素素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小木门,一眼见着他,十分惊恐,立时将他拖进了茅棚中。素素止血的法子十分笨拙,他躺在床榻上侧身瞧着她满头大汗捣鼓草药的背影,觉得有点满足。但她是被惊吓得狠了,上药的手抖啊抖啊的,一勺药汁大半都要洒在地上,剩下的一半有小半洒在他袍子上,剩那么几滴,大约能有幸捂得他的伤口。他瞧着她苍白的侧脸、微微抿起的嘴唇,良心发现,胸膛里软了一软,趁她转身添草药时,动了动指头,令那做出来的伤口迅速自行愈合了。添完草药的素素回头见着他这好得飞快的一身伤口,惊得目瞪口呆。他觉得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挺可爱。

素素不大放心他,留他在茅棚里休养几日,正中他的下怀。她不提醒他走,他便佯装不知,伤好了也绝口没提过离开的事。直到第十二天的上午。

第十二天大早,素素端了一碗粥到他跟前,委婉表示,她一个弱质纤纤的女流之辈,养个把小动物倒不成什么问题,但要养活他一个大活人着实有些困难,眼见着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大约也是时候该离开这里了。她一番话说得吞吞吐吐,显然下这么一道逐客令她也有些不好意思。

他端起粥来喝了一口,淡淡道:“你救了我,我自然要留下来报答你的。”

她连忙摆手道不用,他没搭话,只不紧不慢地将一碗勉强能入口的粥仔细全喝了,才瞧着眼巴巴的她淡淡一笑,道:“若不报答你,岂不是忘恩负义。不管你受还是不受,这个恩我是必须得报的。”

她脸色青了一阵白了一阵。他托着腮帮瞧着她,觉得她这个死命纠结却又顾面子强撑着不发作的模样实在可爱。他完全没料到,接下来她会说出一句比她方才那模样还要可爱一百倍的话来。她说的是:“你若非要报恩,不如以身相许。”

他们对着东荒大泽拜了天地发了誓言。洞房花烛这一夜,他们缠绵后,他抱着熟睡的她,觉得很圆满。

但命这个东西真是玄得很。人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凡人的命由神仙来定,神仙的命则由天数来定,都逃不过一个时来运转,一个时变运去。他是上天选定的天君储君,因他的二叔桑籍惹出的那一段祸事,天君红口白牙许了青丘白家一个约,四海八荒都晓得他将来势必要娶青丘的白浅上仙。他从前觉得人生不过尔尔,无论是娶青丘的白浅还是娶白丘的青浅,全都没差别,不过卧榻之侧多一个人安睡罢了。但如今,他有了爱着的女子,从前的一切,便须得从头来计较。

桑籍的前车之鉴血淋淋地铺在前头,且他还坐了个甩也甩不掉的储君之位,只等五万岁一到,便要被封为太子,他同她的这桩事,便更加难办。他周密考量了几日,种种法子皆比对了一番,选了个最凶险的,却也一劳永逸的。可巧南海鲛人族近日正有些不寻常的动向,也算为他彻底脱开天宫这张网酿了个机缘。但这件事他独自来做难免令人生疑,要叫个在天君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帮着遮掩遮掩。他七七八八挑拣一番,选了倒霉的连宋来当此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