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朝天子 第一百二十七章 布衣单剑朝天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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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落到青石板地面上便迅疾化了极难积起来。落在明黄琉璃瓦上的雪片却被寒风凝住了形状看上去就像无数朵破碎的云朵在金黄的朝阳光芒中平静等待。

范闲收回贪婪赏雪的目光负着双手跟在姚太监的身后安安静静地绕过幽静而回转的宫墙夹道在那些朱红的血色包围中向着皇宫的深处行去。在他二人的身后十几名侍卫小心翼翼地跟随着此时范闲并未被缚而旨意里面已经定了逆贼之名侍卫们很是担心若小范大人在禁宫之中骤起难自己这些人又有什么本事可以阻止他。

但很明显京都今日死了许多官员范闲更是在皇城根下令天下震惊的当众杀了门下中书大学士可是他并没有在皇宫里大打出手的兴趣或许是他知道这座看似幽静的宫里有着无穷无尽的高手或许是因为他知道皇宫里那位皇帝陛下乃是一座高山在山倾之前在宫里再如何闹也没有任何意义。

太极殿的飞檐一角在高高的宫墙上随着人们的步伐移动走过一扇小门行过一株带雪腊梅一行沉默的人便来到了御书房前。

范闲安静地等在书房外姚太监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上前守在御书房门口的洪竹低声说了两句面色微异转回来压低声音说道:“陛下在小楼等您。”

“小楼?”范闲微微一怔眼光并没有落到洪竹的脸上更没有在众人之前冒险用目光询问而是有些勉强地笑了笑说道:“那便去吧。”

姚太监一摆手将那十几名内廷侍卫拦在了圆石拱门之外孤身一人带着范闲进了后宫。在他们二人地身后。侍卫们难以掩饰脸上的紧张不安与狐疑而一直老老实实站在御书房门口的洪竹……看着走入深宫里的小范大人背影眸子里忽然涌起难以自抑的悲哀之意他赶紧低下头去生怕被别人瞧出异样只是这一低头又像是在替范闲送行。

雪后的内宫十分幽静偶尔能够听到几声各处深宫里传出的笑声。范闲耳力好甚至还能听到某处传出来的麻将子儿落地的声音。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今儿京都里地那些事儿想必还没有传进宫里。大家伙儿过的都还挺开心只是宫里以往似乎也没有这般热闹想来那些入宫数月的秀女如今的妃嫔们真真是青春年华冲淡了寂寞。

范闲喜欢这样免得这座皇宫总是凉沁沁。阴沉沉的。

皇宫对于他来说很熟就像家一样熟皇帝陛下在小楼等他他自然知道道路依旧像个儒生一样负着双手不急不慢地向着皇宫西北角进姚太监却反而落到了他的身后。

已经这时候了再急也没有用想必皇帝陛下也不会着急吧。恰好宫里地方大空气冷。冬树小湖假山上已有积雪比宫里的冬景要漂亮许多范闲也正好可以多看两眼只是他一步一步稳定地走着落在身后姚太监的眼力却多出了一些别的味道。

姚太监感觉到了身前的小范大人正在调息正在凭借着身体与周遭环境地相应而让自己的境界晋入某种敏感丰沛的层次中。

姚太监的头更低了他知道小范大人这一步一步缓缓走着调息着。是为了什么。

行过冬树园绕过假山旁走上寒湖上的木栈正要穿过寒湖过那雪亭那座当年亦是一场雪中。曾与陛下长谈的雪亭。范闲却忽然停住了脚步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

雪亭之下有人。几位太监宫女正陪着一位贵人模样的女子在那里赏雪亭里或许生着暖炉可是那位贵人依然穿着极名贵温暖地貂衣。一怔之后范闲笑了笑继续往亭中行去他可没有想到在这样冷的天气里居然还会在宫里撞着一位妃嫔。

今日入宫他不会去见宜贵嫔也不会去见冷宫里的宁才人和淑贵妃甚至有些刻意躲避所以才会选择寒湖之上的这条栈道没料着依然碰着了一位。他自然不会去躲而姚太监跟在他的身后自然也不敢出声让他另择道路。

二人一入亭下亭中的那些人吃了一惊明显他们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刻居然还有外人入宫。眼尖的宫女瞧见了范闲身后低着头的姚公公赶紧半蹲行礼暗自猜测着头前这位年青士子的身份。

范闲站在亭内心里也感诧异暗想没过几个月怎么这宫里的宫女就换了一拔儿居然连自己也不认识了?心里这般想着他地目光却是下意识里落到了居中坐着的那位嫔妃身上许久不肯离去。

这位妃子约摸十五六岁年纪模样还青涩秀丽只是今日佩钗戴环正妆秀容衣着华贵硬生生烘托出了几分贵气和傲气。这位妃子的眼眸里带着一股压抑不住地骄傲意味看着姚公公问道:“陛下可用了午饭没有?”

姚公公没有应话只是笑了笑心想这时候扮演得宠的戏码实在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亭里的这些人顿时觉得有些怪异尤其是在注意到那个年轻士子的目光后更是觉得无比愤怒暗想是从哪里来的这样一个混帐东西。

范闲怔怔地看着这位嫔妃微微鼓起的小腹。虽然外面穿着极厚重地毛皮可是依然瞧得清清楚楚。他马上知道了面前这位坐于亭中赏雪地贵人便是如今正得宠的梅妃也正是此女怀上了陛下的龙种。

亭内一片死寂范闲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梅妃的小腹看了许久许久眼眸里的神情很复杂。然而这种**裸地注视着陛下地女人。尤其是看地是这个位置实在是相当无礼。

“哪里来的混帐东西那双贼眼睛往哪儿瞄呢?”一位年纪也并不大地宫女盯着范闲尖声训斥看那模样准备马上上前扇范闲一个耳光。这名宫女乃是梅妃自宫外带进来的丫头这些日子主随子贵仆随主贵在宫里好生嚣张得意便是漱芳宫里那位娘娘也多是温言问候养就了一生的嚣张气馅。哪里在宫里见过像范闲这样的男人。

范闲双眼微眯看着那个满脸怒容走过来的宫女没有动作。姚太监心头一凛他这些天一直跟在陛下身边也没有怎么管后宫里的事情着实没有想到梅妃身边的下人如今竟然跋扈无眼到了这种地步。

啪的一声耳光脆响。姚太监飘身上前狠狠一巴掌将那名宫女扇倒在地然后迅疾袖手退回范闲身后压低声音谦卑说道:“小范大人陛下还在等您。”

范闲笑着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么紧张做什么?怕我杀了她?”

姚太监憨憨一笑没有说什么心想您这步步调息体内杀意杀机早已至了巅峰封于体内无一丝外泄。真要碰着了一个引子这九品上强者的随意愤怒也不是谁都能受得住的。

那名宫女被直接扇昏在地嘴角淌出一丝鲜血。亭内空气似要凝结了一般梅妃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愤怒地甚至有些糊涂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姚太监这位内廷领太监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年轻人究竟是谁居然胆敢对着自己也不叩头。还敢如此无礼地盯着自己!

只有那几位服侍在旁的太监宫女听清楚了姚公公特意用对话点出的身份他们终于知道这位单身入宫的年轻士子原来就是宫里前辈们时刻不忘提醒叮嘱的小范大人他们顿时紧张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对方。

范闲平静地看着一脸怒容的梅妃。停顿了片刻后说道:“天寒地冻的。还是回宫去吧打打麻将也好。在这儿冻病了对肚子里地孩子不好……不要想着陛下看着你在雪亭中就会觉得你美上三分更不要指望他会多疼你在这宫里生活其实很简单老实一点儿就好。”

他的目光又落到了梅妃的肚子上忍不住苦涩一笑摇了摇头心想这时间还短怎么就已经显了怀看来皇帝老子果然在任何方面都很强大只是不知道这肚子里的会是自己的又一个弟弟还是妹妹。

“希望你能给我生个妹妹出来我还没有妹妹。”范闲很认真很诚恳地对梅妃祝福了一句然后绕过雪亭下的众人走上了湖那边的木栈向着皇宫西北角而去。

梅妃异常艰难地让自己没有哭出来愤怒与无助的情绪堆积在她的心头她下意识里回头望了一眼范闲的背影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终究不过是个十五六岁地姑娘家在从最后那句话里听出对方身份之后不自主地有些害怕自从她怀上陛下的龙种之后她一方面骄傲一方面也是害怕因为她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对于漱芳宫里的那位对于这位姓范的“外臣”来讲言味着什么。

她并不认为范闲最后那句话是什么祝福她只把这句话听成一句警告却没有想到范闲是真心真意希望她能生位公主毕竟若她生下的是位皇子只怕此后的一生都会陷入那黑暗的倾轧之中再也无法浮起来。

梅妃微感恐惧地看着消失在小雪中的那个背影眸中的恐惧渐渐变成不甘变成怨恨。

庆帝不在小楼中他在皇宫西北角那一大片荒废了地宫殿前面注视着那座小楼。此地殿宇已稀冬园寂清。亦有假山却早已破落似乎许多年来都没有修整过较诸另一方的冷宫还要更加冷一些。

便在一片荒芜长草前姚公公悄无声息地退走。范闲一个人看着小楼与长草之间的那个明黄身影安静地走了过去略落后一个身位就像当年在澹州地海边一样。陪着他沉默地看着小楼。

这一对君臣父子并没有沉默太多皇帝负手于后静观小楼薄唇微启淡然问道:“先前见着梅妃了?”

“是。”范闲的双手也是负在身后听到陛下地问话沉稳应道。

“你说她腹中地是男是女?”皇帝问道。这时候场间的感觉很奇妙他们父子二人已经冷战数月而天底下则因为他们二人地冷战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偏生今日相见。却没有外人所意想中的愤怒与斥责只是很随意地聊着天。

“应该是位公主。”

“噢?向来知晓你学通天下却不知道你还会这些婆婆妈妈的一套东西。”皇帝唇角微翘讥讽说道。

“学通天下谈不上但对于医术还是有所了解最关键的是梅妃腹中那位。只能是位公主。”范闲恭敬应道。

“嗯……”皇帝地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冷冷说道:“在你看来朕就养不出一个比老三更成气的家伙?”

“不能。”范闲十分干脆应道:“因为梅妃不如宜贵嫔。”

皇帝沉默片刻后说道:“这话倒也有道理只是天家血脉稀薄能多一位皇子总是好的。”

“若陛下垂怜日后大庆能多位皇子自然是好的。”范闲没有明说垂怜是什么而是微垂眼帘直接说道:“不然若多出个承乾承泽来也没什么意思。”

此言一出。皇帝的脸色迅疾沉了下来范闲提到了太子二皇子虽然这两位皇子的惨淡收场都是他一手操纵然而不得不说皇帝陛下当初对于儿子们的培养其实完全走了一条过于冷血而错误的道路关于这一点已经渐渐老去的皇帝心中若没有一丝感触那绝对是假的。

范闲站在皇帝萧索身影地后方平静地注意着陛下的每一处细微变化。现了对方心底的那抹隐痛自己也不由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这世间没有人是真正的神即便强大如对方在走下龙椅之后。也渐渐往一个寻常老人的路上走了。

庆帝这些年的变化一直落在范闲的眼中。正是因为他知道了这一点所以他今天才有勇气来到宫里。与对方说这些话。

这些话就像刀子一样割着皇帝地心然后陛下终究不是贺宗纬只是片刻之后皇帝的面容便重新变成了千古不变的东山绝壁外若玉之温润实则嶙峋锋利不屑暴风暴雨。

“贺宗纬死了?”皇帝缓缓开口问道。

“是陛下。”

“你在府里苦思了七天七夜朕本在想你能想出什么令朕动容的手段没有料到原来终究还是这般胡闹。”皇帝摇头嘲讽说道:“你实在是令朕很失望。”

范闲羞惭一笑应道:“陛下有若东山千年风雨亦无碍我终究只是个凡夫俗子再怎样想也不可能想出个无中生有的手段来。人的想像力终究是有限的世间本来就不存在的东西再怎样想也想不出来。”

这句话说的很诚恳确实是范闲自肺腑的言语面对着陛下这种雄才大略自身又强大无比地人物要找到一个打败对方的方法谈何容易?确实也是这世间并不存在的可能吧……

“想了很久想不出来什么法子所以最后我想通了我或许是自幼在监察院里浸淫惯于把任何事物都要考虑周到在有把握的情况下才会出击。”

范闲忽然仰起脸来清秀的面容上带着一丝令人心喜的光泽说道:“然而这一次不同我永远无法找到有把握的方法……既然永远想不出来什么好方法那为什么不用最简单的方法?”

最简单的方法很简单的六个字却蕴含了很深地含义。世间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自然就是像野兽一样用牙齿咬用爪子撕进行最原始血腥的肉搏。

范闲说的这句话这是一种自内心的挫败之后地突破一股子生辣辣地狠劲儿一股子他从来没有展现过的蛮不在乎地混儿劲儿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

皇帝陛下忽然平静了下来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似乎要从这张熟悉的面容中找出一些不大一样的东西片刻之后皇帝大声笑了起来笑声里竟然多了几分欣赏。

然而笑声片刻即敛皇帝陛下的声音格外冷淡:“当众杀戮大臣视庆律如无物此乃草莽非英雄手段。”

“陛下是明君贺宗纬是奸臣所以贺宗纬必须死。”范闲忽然笑了笑平静地说着自己和皇帝都不会相信的话“今日死的都是贺派官员但想来若传出京都对天下的震动想必不小。然而贺宗纬表面上仁义道德暗底里男盗女娼陛下英明神武一朝现此人劣迹为大庆万年基业计施雷霆手段除奸惩恶如此英雄手段又岂是庆律所能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