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回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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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黄金时代从来不会指现在。

我一边看着正数落下属的主管,一边想起了这个说法。

这个“黄金时代”,说的应该是当时没感觉到,事后才感叹“那个时候真好”的时代吧。难道它存在于还未见到的未来吗?

“预算充足,人员也配备了。条件这么好,怎么还会出故障?”主管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这么吼着。

这是一个讨论如何应对昨天发生的银行系统故障的会议。银行合并后随即发生故障,报纸和电视已经炒得热火朝天。当然,这只是个名义上的对策讨论会,其实只不过是主管在歇斯底里地追究责任。他唾沫横飞,声音激昂。

虽说参与的干将不少,但开发时间太短,失败了也没办法——我和其他工程师虽然没把这句话说出口,但大家心里都憋着口气。

我厌倦了这样你来我往地推诿责任,恍惚中想起了我的学生时代。

那时,我是个根本不怎么上课、徒有其名的女大学生。至于将人类和动物区分开来的“劳动”,我也毫不热心,每天都无所事事。

2

最先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是发生在车站附近的那件事。

那时,我们正坐在车站前人行天桥的长椅上。我旁边坐着永濑,脚边趴着贝斯。贝斯的导盲鞍一旦被取下,它作为导盲犬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拉布拉多寻回犬的天真气息。它一副自在的表情,将下巴搭在永濑的鞋上。

永濑和这只导盲犬生活在一起,跟我和永濑结识,这两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但严谨地说,贝斯比我要早几周。或许正因为如此,它看上去总是将我当作经验不足的后辈。当永濑抚摩它的头时,它会睁开一只眼,向上朝我一瞥。它透露出的这种优越感绝不是我的被害妄想。它一身乌黑亮丽的毛显得很优雅。

仙台站西口的一层是交通环岛和巴士停车场,二层则是行人过街用的天桥。

我们所在的是离车站二层出口约二十米的地方,周围树丛林立,空间开阔,算得上是广场。从这里再往前走,是像蚁穴一样四向分岔的道路。

这里有好几张长椅,行人如织。每到七夕,这里会举办庆祝活动,而到了冬天,大学啦啦队会在这里给参加入学考试的考生助威。

我们现在正面对仙台站坐着。

“这么久了都没回来。”永濑担心地开了口。我们的朋友阵内说去买果汁,到现在还没回来。

“说不定在什么地方哭呢。”我这么说,但心里也没有底气。

“阵内可不是这个风格。”

“他应该不会很失落吧?”

“我觉得,”永濑生来就看不见,但有时却好似看得见周围的景色,左右转动脑袋,“人在经受打击之后,想要重整旗鼓,必定要依靠自己擅长的方面。”

“什么意思?”

“一个失落的田径选手一定会去跑步,一个失落的歌手则会去唱歌。大家都是这样从失落中站起来的。”

“那阵内呢?”

“要么弹吉他,要么就是喋喋不休地说胡话。”

这两者无疑都是阵内的强项。

“所以,他就滔滔不绝地讲了将近两个小时的话?”我看了看手表,真是无可奈何。

“都过了这么久了吗?”永濑的声音里也饱含惊讶。

“真亏他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题呢。”我叹了一口气。

“阵内果然是陷入失落了。他今天说的话比平时多多了。他是打算用这种方法恢复平时的自我吧。这是他的康复疗法。”

“可是,在站前长椅上陪着他的我们才是受害者。”

“别放在心上,反正我、优子和贝斯不都闲着嘛。”

“可那边的几个女孩子也被他教训了一通。”我用拇指向背后指了指,“她们也受了牵连。”

我说的是三十分钟前发生的事。当时我们的长椅旁站着几个女高中生,正摆弄着一台看似刚买到手的摄像机。“那家伙会来吗?”“会来,绝对会。”听到她们这样的对话,我心想,她们大概是在等待心仪的外校男生或者同龄的恋人,然后大家一起拍个视频。年轻真好——我对她们生出一阵羡慕。但阵内似乎并没有羡慕的感觉。“吵死了!你们不上学吗?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他叱责道。

几个女生因这唐突而又毫无道理的指责感到生气,她们露出不快的神情,对阵内反驳道:“说什么呢,你这大叔!莫名其妙,装什么正经!哪儿有法律说不准在车站说话了?”

或许是被叫成大叔让二十二岁的阵内激动起来,他的声音更大了。“当然有了,笨蛋!不服就叫律师来吧!”

只是口头争辩,阵内当然没理由会输。最后,他带着寻衅意味的批判口气说道:“你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女生,拿着这样的摄像机是要犯罪的。”女生们就此不说话了,她们仿佛要躲开一个精神错乱者一样,退到了稍远的地方。

“真是胡说八道。”我苦笑道,“就这样还打算当家庭法院的调查官?”

那个时候,即将大学毕业的阵内正为当家庭法院的调查官而做考试准备。

“听你的意思,调查官的工作就是跟那些犯了罪的孩子打交道吧?”

我的工作就是为失明的永濑提供各种各样的消息。不可否认,我也从中得到一点自负,只有这件事是贝斯办不到的。虽然身边的人都嘲笑我说:“怎么跟只狗较起劲来了?”但他们的认识实在太天真。如果我的对手是人,我倒会更从容一些。

“但是我觉得阵内并不能拯救那些少男少女。”

“不,我觉得他会表现得意外出色。他一定很适合家庭法院的工作。”永濑预言似的说道,“他今天只是有些烦躁罢了。”

“因为他正在进行康复治疗?”

“这是失恋的康复治疗啊。”

几个小时前,阵内刚刚失恋。车站里有一家出租录像带的小店,阵内向店里一个头发烫成大波浪卷的女店员提出交往的请求,结果被无情地拒绝了,拒绝得可谓直白明了。我们当时也在现场,或者说是被半强制地拉到了现场,是阵内约的我们。

“我马上就要去告白了,你们一起来吧!”他说得简直跟一个运动员约朋友看自己的比赛一样。

因为事出突然,我和永濑都没能马上回答他。

于是阵内自顾自说了下去:“不,应该说是参观。反正你们俩也还从没告白过,不是吗?既然这样,你们理所应当跟我去。这种机会可是很难得的。”

我甚至怀疑他滔滔不绝的一串话是个我听不懂的玩笑。如果不是,那或许是因为他这阵子连弹吉他的时间都分给了考试复习,压力太大以致精神错乱了。

“你向谁告白?”过了好一阵子,永濑才问了这么一句。

“录像带出租店的店员。”

“你们认识?”

“这个嘛,还是认识的,我每周都去那儿租一次录像带。”

“你们说过话吗?”我也有些不安起来。

“那还用说!”阵内表情认真,做出OK的手势,“她问我:‘什么时候还?’我就回答说:‘明天。’要是她问:‘租一周怎么样?’我就回答:‘那就麻烦你了。’我们之间一唱一和,对话流水一般顺畅。”

我们都大吃一惊,找不出任何话来回答。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阵内,发现他真的是认真的。

“我觉得,这样的对话算不上是对话吧?”永濑为了避免伤害到朋友,委婉地说道。

“没事,没问题的。”

“你可真自信啊。”

“那当然,这是绝对会成功的单相思。”

“我们的大学教授说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可以用‘绝对’二字断言。”我先尝试着用权威人士的话来说服他。

“要是没什么事可以用‘绝对’来断言,那活着岂不是没有意义了。”

“是啊。”永濑和我都被他的气势压倒了。

“我都说了,”阵内用力点点头,断言道,“这事绝对会成功!”

我和永濑为这种没有根由的断定而惊讶,但更多的是感动,以致我们没有拒绝或反抗,也没有提出半点疑问,更没有劝他死心,直接跟着他来到了出租店前。

“你约我们,还不如约鸭居呢。”永濑半路上说道。

确实,如果邀约也要论资排辈,鸭居应当排在前头。

“那小子约不出来。”我们似乎说到了阵内不愿提到的话题,他快速答道。

“为什么?”我故意问道。恐怕他已经被鸭居拒绝了。

“他说了句没兴趣,就把电话挂了。真是个过分的家伙。”阵内撇着嘴说道,“我又打过去,结果他竟然说‘已经拒绝过一次的事情,再发邀请是违法的’,好像我是个没公德的推销员似的。”

所以,轮到我们的时候,他没有打电话,而是直接来到了家里。

我们站在出租店对面的人行道上窥视店里的情形。套着导盲鞍的贝斯老老实实地坐在永濑旁边,低着头,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我们这样的行为,应该被称作瞎起哄吧?”阵内过去告白,消失在店内的时候,永濑说道。

“瞎起哄的人可是自己主动去凑热闹的,像我们这样被生拉硬拽的可不算。”

我右手拿着一次性相机,这是阵内给我的,为的是给纪念性的时刻留下影像。他在这事上倒是出奇细心。

“你看得见阵内的告白对象吗?”

“只看得到大概的情况。”这里和对面的小店隔着一条车道,店外又装了一层玻璃,并不能看得一清二楚。

“是个什么样的女孩?”

“感觉挺可爱的。皮肤白皙,身高嘛,差不多到你肩头。短发很适合她,还烫成了大波浪。”

“大概阵内喜欢娇小可爱的女孩吧。”

“现在来租录像带的顾客都走了,阵内总算要开口了。”我转播着实况。

接下来,我非常不情愿地拿出照相机。阵内隔着柜台和女店员面对面,我为这个场面拍了一张照。因为离得远,我不知道有没有拍好。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直到阵内走出来,我们都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百无聊赖中,我们说起了前几天刚看的电影。

永濑非常喜欢看电影,平时一般是在家里看录像带,有时也会带着贝斯去电影院。虽然他看不到画面,但还是能欣赏台词和音响。“我的爸妈或许是要给我这个眼睛看不见的儿子一种武器吧,在我小时候,他们就异常热心地教我外语。”永濑曾经自嘲般说过,“现在,英语只有在给贝斯下命令和看电影的时候才用得上。”

总之,根据电影的类型不同,有些时候,他对故事内容的把握程度甚至远超过我。他说起了刚看过的悬疑电影,向我确认了各处细节,然后认真地说:“向绑匪交赎金的那个场面中,警察布下埋伏时表现出了很好的紧迫感。”他接着笑道,“包围现场并耐心等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现在的处境也一样。”

“阵内进展得顺不顺利呢?”

“那女孩的表情从这里看得不是很清楚。”

“感到紧张的反倒是我。”

大约五分钟之后,阵内从自动门走出,横穿过狭窄的车道,朝我们走来。永濑似乎马上就察觉到了他的脚步声,戳了戳站在一旁的我,问道:“阵内现在是什么表情?”

“他正歪着脑袋。”

“看来进展不顺利呀。”

阵内铩羽而归。他并没有显出悲伤的神情,只是一副无法接受的样子。

“真奇怪,究竟是哪里不对呢?”他似乎觉得不可思议,“让你们白期望一场,真是扫兴到家了。”他又说了句政治家落选时会说的话。

“一定是因为太唐突了,”永濑安慰道,“就是这样。”

毫无根据地坚信一定会成功的阵内,此刻的表情就跟青春期的男孩一样,反复地说着:“真奇怪,真奇怪。这不可能。”

我们忍住笑意。

阵内转过头,看着那家出租店。我正忖度他想干什么,只见他双手放在嘴边,喊道:“这破店,等我把你砸了!”

在天桥的长椅上等了一阵后,阵内终于回来了,还为我们买了果汁。他一边向我和永濑说明是什么果汁,一边递给我们。

“你究竟去哪儿买果汁了?”永濑问道。

阵内连句回答也没有,只用亢奋的声音说了句:“可不得了了!”

“什么东西不得了了?”永濑对着阵内的脸。他凭声音判断出了阵内的方位。

“卡波特的小说里有那么一段。”阵内兴奋起来。

“你说的卡波特,是那个叫杜鲁门的?”我问道。

“是的,杜鲁门·卡波特。他的小说里有一段是这么写的:在世上一切事物中,最让人伤感的,莫过于世界的运转从不考虑个人的意志。如果谁和恋人分开了,这个世界本该为他而凝滞不动。”

“啊,这种心情我也能明白。”永濑点头道。

“现实中发生了哦。”

“嗯?”我和永濑同时发出疑问,“什么事情发生了?”

“为了失恋的我,现在这个地方的时间停住了。”

“喂,阵内——”永濑担心地说道。

阵内像要说服我们似的,抢先用抬高的语调说道:“这附近的世界绝对停止运转了!”

我们不明白他的意思。就在我们目瞪口呆时,脚下的贝斯抬起头打了个哈欠,仿佛在说:傻瓜。

3

“怎……怎么回事?”我感到不安。难道失恋会让人神志不清吗?虽然说些没来由的胡话是阵内的特长,但我觉得此时已经超过了他的限度。

“我是说,世界停住了。”

“时间可没停止。”永濑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惑的笑容,“刚才我问过优子了,我们在这儿好像都过了两个小时了。”

“是啊。”

“所以时间并没有停止。”

“听我说,这是我在买果汁回来的路上发觉的。”

“发觉了不得了的事?”

“很不得了啊。就像永濑刚才说的,你们在这个地方确实坐了两个小时。可一般来说,谁会没事在这样的长椅上坐两个小时呢?”

“是啊,没有人会。”永濑忍不住笑了出来,“是我们太不正常了。”

“没错吧?”阵内摆出一副胜利的表情,“在这个没有屋顶、没有咖啡、没有音乐、只有风吹日晒的长椅上,普通人不会待上两个小时。”

“我很高兴,你终于发觉了。我们只是因为要听你发牢骚,平时才不会这样做。应该说,是不可能这样做。”

“可是,这不光是我们哦。”

“不光是我们?”我皱起眉。

阵内仿佛演戏似的,竖起手指,直盯着我们说道:“这周围一圈,自从我们来这里起,人就没有换过。”

“噢。”我除了发出一声茫然的感慨,说不出其他话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听我说,附近的这些人,在我们坐到这长椅上之前就已经来了。就是说,这两个多小时,他们一直都在这里。”

我环顾周围。

“首先,看看那边的长椅。”阵内用下巴朝二十米开外的地方示意,又对永濑说明了一下位置关系,“那边坐着一对男女,两个人大概都三十五岁。”

“是对夫妻吧。”我也看清了那对男女的身影。

“如果仔细看,男的戴着结婚戒指,女的却没有戴。”

我闻言吃了一惊。“你连这个都看见了?”

“一开始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我正好看见了。很稀奇吧?只有女的一人不戴结婚戒指,这种情况可不多见。”

“没这回事。”我反驳道,“女人要是也工作,戒指可能会碍事。或者是因为变胖了,戴着手指发紧,这些情况也是有的。”

“不管了,总之,那两个人可一直坐在那里。我们来的时候已经坐在那里,两个小时后还是坐在那里。”

“一对关系亲密的夫妻在街边的长椅上优哉游哉地坐了两个小时,难道不让人觉得很美好吗?”永濑说道。

“他们看上去关系可不太好。”阵内断言道。

我若无其事地朝那边看了一眼。说起来,那两个人确实都脸色难看。“他们或许在说分手呢。”

“啊,原来是这样。”永濑的嘴角露出笑意,“要是两个人相互指责对方的缺点,两个小时还是很容易就过去的。”

“这先不管。”阵内的视线转向下一处,“接下来是右边的长椅。那里坐着一个满脸不高兴的老头,抱着一个皮包,我觉得他是个马上要见客户的公司老板。”

那里坐着一个板着脸的男子。

“如果他是个发誓为祖国复仇的密探,可不会是那副表情。”

“那个大叔也在那里坐了两个小时?”

“没错。他好像带着什么不满,一直怒目圆睁,所以我才注意到他。”

“他一直这样瞪眼吗?”

“他那眼神,仿佛是对周围人看不顺眼。”

“嗯,看不顺眼。”我说道。

“然后,你再看看刚才那对男女的前面。有个男的靠在站前台阶的扶手上,二十岁左右,正用随身听听音乐。”

一个穿薄毛衣的男子正戴着一副大号耳机站在那里。耳机大得出奇,仿佛无论音量调得多高,也绝对不会有半点声音外泄。

“一直在那里?”

“一直在。”阵内自信满满地说。

“两个多小时?”永濑问道。

“不得了吧?”

永濑歪头思考片刻,说道:“他是不是在听很喜欢的曲子呢?”

“很奇怪啊。”阵内笑道,“普通CD也没有长达两个小时的。”

“说怪确实很怪,可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大呼小叫的事。”

“我也这么觉得。”我说道。反复听同一张CD也是有可能的。

“还有一个人呢。那才是决定性的人物。”阵内指着坐在绿化带花坛尽头的女人说道,“她一直在看文库本。”

从外表看去,那是个能干的公司职员,戴着眼镜,腰杆笔直。“她大概在等男朋友吧。”

“等了两个小时?”阵内皱起眉头,“她是得有多想不开啊。”

“那个女人也一直在那儿吗?”

“刚才我说的人全都在这周围待了两个小时以上。”阵内将他提到的人分别安上了苦脸男女、皮包男、耳机男和看书女等称呼,“这些人连地方都没有挪过。而且我刚才回到这儿的时候,从那个看书女旁边经过,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我心想,他准是又要说一些让人混乱的话了。

“她根本就没怎么看进去。”

“没看进去书?”

“我只是扫了一眼,就发现她才看了最开始的几页。你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我不满地摇摇头。

“无论看书多么仔细的人,就算采用了一种无限玩味字里行间意思的阅读方法,也不可能两个小时才看几页吧?”阵内清清嗓子说道。

“可能她刚刚开始看呢。”

“我们来的时候,她就打开书了。”

“你连这个都观察到了吗?”

“因为我对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有兴趣。”这是阵内做的比喻还是真心话,我并不清楚。

“唔……”我皱起眉,开始思考。无论看书的速度多慢,两个小时里才读几页,想来确实少见。可也不能说全无可能。

“奇怪吧?”

“这可能……”永濑慢慢地说道,“这可能只是因为她翻回了最开始的几页。我在读盲文的时候,有时也会这样,忘了前面说的什么,又翻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