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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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花美眷,断井颓垣

锦之灰,灰之堆

残破的集合,谓之“锦灰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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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夜晚,我们躺在床上,相与枕藉,你弓起的膝盖顶住了我的小腹,面对面,呼吸潮湿,你的手搭在我的胸脯上,在乳头上轻轻捏了一下,又滑到后背上去,在我的背上来回摩擦,然而没有继续,你困倦了,身体不受欲望支配,于是你吻了一下我的嘴唇,翻过身去,打起了轻微的鼾声,球形的鼾声在半空中一个接一个破碎。我睁着眼,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淡光,观察你的眼睛,你在做梦,眼球上下晃动,不知是好梦还是歹梦。寂静瞬间填充了整个屋子,如整个屋子都塞上了湿棉花,沉重地压向我们,不堪忍受,我几乎要叫醒你了,求你陪我说说话,然而我不忍心,因为明天早晨七点整,你要起床,搭乘九点半的高铁去往北京,在北京,你或许有三天马不停蹄的会议、啤酒聚会。我从未对你说起过,没有你的屋子,气温也冷下来五度,我一个人蜷着身体,脚一直冰凉,无法暖和起来。

如果把你叫醒,我有一个故事要讲——我在一本描写建筑的书本上看到,一个叫作德里克的墨西哥建筑师,偏爱硬朗的质地与线条,他将自己的家建在一个危崖之上,设计成一个灰色的水泥盒子,室内的家具都用水泥浇筑而成,摒弃了所有的色彩,只有不同层次的灰,深深浅浅,错落地搭配,来拜访过的人都会感到震撼。初看只觉得这幢房子真是伟业,没有柔软的缓冲,周遭的一切毫不留情地撞入眼睛,时间一久,便觉得压抑,疲于应付。据在那个房子里过夜的人描述,悬崖上的夜风极大,从门窗的窄缝里钻进来,发出哨鸣,如同鬼哭,还有碎石掉落山崖的声音,令人惊惧,甚至产生房子马上就要下坠的错觉。德里克喜欢在自己的草图上记日记,在图纸的边缘和反面,留下了生命最后三年的手稿。他写道,他最喜欢的就是一早起床,在厨房里煮上一壶咖啡,坐在落地窗前,等待客人们起床,欣赏他们的黑眼圈,询问他们睡得怎么样,然后听他们说起晚上的大风和碎石,心里暗自得意。而他的太太——他居然有太太——一个画家,给这座房子取名“Grey Coffin(灰棺)”,Grey Coffin 成了这房子正式的名字。德里克在一个雪夜死于心脏病,从浴缸里爬出来之后摔在水泥地面上,一个小时之后才被发现,那时候他已经停止呼吸。他死后,他的太太立刻搬离灰棺,在墨西哥城的小公寓中度过了余生,她死前将 Grey Coffin 捐赠出来,做成了德里克纪念馆。工作人员们找出灰棺的图纸,细细查看后,发现这里居然藏有一个无人提及的密室,德里克使了一个视觉诡计,将密室嵌套在酒窖中,如果不是熟悉结构的人,很难发现密室的入口。工作人员顺着图纸,找到了深藏的密室,打开了它。

如果你醒着,你肯定会眨着眼睛,望向我,小声地问:密室里藏着什么呢?尽管光线暗得看不清彼此的面孔,我却能找到你眼中的一点微弱反光,我会捧着你的脸轻轻吻一下。

和外面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密室的地上铺满了色彩缤纷的波斯地毯,一层之上还有一层,七八层叠着,走上去绵软软的,像走在晚霞之上。左右两边的墙上挂着几千个蝴蝶标本、十几幅细密画,墙面被刷成了暖烘烘的橙色与红色,一张宝蓝色的沙发在屋子的正中央,主人仿佛刚刚离去。沙发中间陷下去的那部分没有弹起,灯光一打开,这屋子的色彩就开闸了——像一只巨大的冷血动物,肉身深处却长了一颗灼热的心脏。那颗心脏怦怦地跳动,瞬间将整个灰棺的底色改变,被德里克抛弃的颜色和柔软通通躲进了密室,使得那里拥挤不堪,又温情脉脉。这个密室属于谁?是德里克的,还是他的太太的,没人知道。我私下以为,那间密室一定属于德里克,这样才算是传奇,那么外壳坚硬的人,一定要有个地方放置他对色彩与柔软的迷恋。那种夸张与矛盾,恰恰促成了一个平衡,让我们知道,有此即有彼,两端隔得越远,撕裂得越厉害,滋生的张力越发迷人。

你肯定要对我说,这故事无趣。我总是要给你讲一些没头没尾的故事,在里面寻找隐喻和意义,戳破浪漫的表象,自以为捏得了真相的尾巴,洋洋自得。有那么段时间,你一躺下来,拥抱我,像孩子一样央求我讲一个故事,讲完一个,再讲一个,沉浸于一千零一夜的幻象,像那位古波斯的暴君,而我则像是山鲁佐德。故事总有结束的那一天,这个众所周知的结局常让我惴惴不安,一定有那么一天,我会对你无话可说,陷入沉默。

你知道德里克的太太是谁么?你一定见过她的画作,世界上有两幅最为著名的鸢尾,一幅出自于凡·高,另一幅就出自于她。她的名字叫作戈雅,20世纪最著名的女画家,墨西哥之光。她的画作以放肆的色彩和潜意识的线条为特点。在嫁给德里克之前,戈雅是波洛克的情人,他们俩有一张合影,两个人满身颜料,站在一幅巨画之前,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腹前,肢体僵硬,嘴唇紧闭,眼睛笔直地看向镜头,波洛克则叼着烟在一旁混不吝地笑。你无法把她和她的画联系在一起,她的画作如此跳脱于规矩,一团团火焰一朵朵云,熊熊燃烧,在你的眼前爆炸,她该是那种恣意张扬的人,可她看起来如此克制冰冷,像个中世纪的修女,五官平平,既没有尖锐的美貌,也缺乏由内而外的热情。相反,德里克长了一张古希腊雕塑般俊美的面孔,深邃清澈的眼睛,金色的头发向后梳去,这本该是张诗人的脸,他们俩做的事真该调换一下。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是如何相互吸引的,又是如何一起度过余生?这才是我的疑惑。

我带着同样的疑惑看向你,熟睡的你,被夜的静美包裹住的你。呼吸如涟漪,退而复来,你的手紧紧裹住我的食指,我因此可以感知到你心脏的跳动。亲密无间的我们,一个睡着,一个醒着,身处两个世界,你划着小舟离我远去,我在岸上望向你,等待你。我想起了小时候,夏天的月亮瓦亮,我和小伙伴们在院子里跳皮绳、唱歌,我说,我去小便一下。只走了五分钟,回来之后,场子里面空无一人,只有银霜般的月光洒了一地,满地凌乱的脚印,一条弯弯的皮绳被遗弃在地,我捡起皮绳,在场子中央,守着遗迹,慢慢踱步,等待着他们回来,再一次开始游戏。明天早晨七点钟,我知道,你会划着船回来,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亲吻我的面颊,那时候我睡着,你醒着。

梦里面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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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开始鸣,这一次连续失眠一周,我渐渐摸索出它们的时刻表。凌晨两点左右,布谷鸟最先开始,第一次在 H 城听到布谷的叫声时,很是吃惊,还以为只有深山里才有这种鸟。布谷的声音清亮,饱满有力,带着婉转的哀怨,一声声艰难地唤,唤几声,停一下,又唤。布谷结束之后,便是一种叫声短促细碎的雀儿,成群结队,叽叽喳喳;再往后,许多种鸟雀都醒来,叫声混杂在一起,混沌地迎接黎明。

这样的体会你不曾有过,睡眠对你是一种功能性需求,你指着自己的耳朵说,这里面有个开关,一摁就能睡着。我艳羡地看向你,在你熟睡之后,继续与夜纠缠。夜是有质地的,光线、声音,哪怕是那种“黑”本身,伸出手,在空中搅一下,也能感觉到它的稠浓,它也是一件越收越紧的束身衣,随着时间推移,终于将我完全裹住。

“你想太多了,脑子总是在动,别再喝茶和咖啡,再把身体搞得劳累一些,也许就能睡个好觉。”你曾说。于是有段时间,你领着我沿着街道跑步,上海的路灯总是过于明亮,把我们的影子拉得两丈长,冬日里的空气冰凉,猛地进入到肺,呼出来已是一团白气,硬质的柏油地面和柔软的跑鞋有节奏地触碰,力量折在膝盖里,回到家后,洗漱完毕,膝盖隐隐作痛。我忍受着疲惫的身体,与疲惫的精神,依然无法从容地睡去,应该来一颗安定,但安眠药不知道被你藏到哪里去了,你担心我被那些白色的小圆药片迷惑,在你不在场的时候,吃下太多。

夏秋日的早晨,你总是起得很早,在客厅与厨房里做咖啡,然后烧水蒸一屉速冻的小笼包子,那时候我还没有这么孱弱,会被咖啡的香味唤醒,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包子与咖啡,想来真是奇怪的组合,但我们津津有味地吃了好几个月,有时候早餐的内容也会换成白粥,配几样菜场买来的小菜。在早餐前,你会去晨跑,这习惯你已经保持了四年,小区附近有一片绿地,里面种了成片夹竹桃、紫叶李、杨柳和女贞,井字形划分,每个井格填满一种树,排列整齐,泾渭分明,园丁会把樟树与柳树砍得只有一人高,枝条从疤口处再抽出来,断头兵俑一般,规整得有些怪异。不过,到春日,紫叶李开花的季节,红白色的花并列两旁,袅袅随风,很是壮观。整片绿地都被高墙围起来,入口很小,不容易被发现,我们搬到这里一年之后才在地图上找到这个地方。地图上,它被叫作“三号绿地”,“一号绿地”“二号绿地”已经消失,一丝遗迹也未曾留下,名字只是一个线索,征兆了三号绿地的归处。有时我会与你一起出发,换好轻便的衣服,穿过一片闹市,进入三号绿地的窄门——另一个世界,你跑得很快,我慢悠悠走,井字形的路,总能在转弯处碰见,你穿着红色的上衣,像一阵红色的风从我面前刮过去,对我吹口哨,故作轻佻,惹我发笑。你跑上足足五公里才会停下来,半蹲着大喘气,直到太阳逐渐变得刺眼,我们回去,吃早餐,洗澡,换衣服,你搭乘144路公交去上班,有时候也开车,我骑自行车去图书馆。

你问过我,在图书馆里做些什么呢?

我说,也没做什么,十点钟抵达的时候,先要处理一个半小时的工作,然后随便看看书,到了十二点,去图书馆负一层的食堂吃饭,下午继续工作,五点钟回家。我尽量保持着规律,规律对我而言是拉住风筝的细线,必须攥紧,不能松懈。图书馆的四层工作日里常常十分空旷,只有寥寥数人,每个人都间隔很远,保持着力所能及的最大距离,书架高达两米,桌椅之间静默流动,咳嗽、脚步声、敲击键盘声都会被放大许多倍,在那里,我缩成一个小团,也许有着灰白色的绒毛,无声无息地潜伏于角落,仔细看,来这里的人大多生有这样一副惴惴不安的面孔。周末的图书馆是另外一个样子,夏有凉风冬有暖气,是个舒服的场所,许多孩子和老人会来这里,会比工作日多出几十倍的人来。我和你只在周末去过一次,嘈杂得无法久待,我们立刻逃窜出来,步行三百多米,拐进三号绿地里,找到一片空旷无人的草地,吃街口面包店买来的便宜三明治。一边吃一边皱着眉头,又躺在草地上睡了一个小时,阳光穿透眼睑,投出一片寂静的深红,起来时,园丁养的两条黄狗也偎在身旁。图书馆的绿地与三号绿地原来只隔着一条小河,不细看,会以为三号绿地也是图书馆的一部分,因而不易被发现。尽管三号绿地是一片公共空间,但我总觉得它是我们的私家花园,偶尔走过的行人,只是因赏花误入的游客。在人口拥挤的 H 城,难得会产生拥有一点什么的错觉,郊区还好,越近市中心,越觉得城市如蜂巢,人也不过是成群结队的蜂,在街道上拥来拥去,地铁里闪烁的红灯和警报催促着快点快点,赶紧跳进绞肉机似的地铁,搅碎了又重组,完璧而出。人流中的一滴水,无法主导流向,只是依附,人流去向哪里,便跟随到哪里,在不断的跟随中积累起拥有点什么的渴望——半米的安全距离,新鲜的空气,片刻的安宁,或者一个火柴盒子似的房子。那些渴望也是错觉,可真的拥有了又觉得不过如此,似乎仍是一种自大的错觉。

今夜的月是满月,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阳台,推开窗户,空气干冷清冽,周围一片海蓝,建筑物与树木都浸没在水中,水草似的漂动。你翻过身,咕哝了一句“你去哪了?”我说,我在阳台呢。你说“睡着了,那些东西就不会惊扰到你”,你起来喝水,大约醒了几分钟,我看见手机屏幕亮了一会,又暗下去。我说,今天的月亮很圆。你没有回应。这样的月亮每个月都出现一次,但我们抬起头看到的机会不多,外面还是很冷,寒意从脚心漫上来,直至手指尖,我冻得像块冰,立刻缩回被窝里,仍然瞪着眼,想着,刚刚有句话很熟悉,“睡着了,那些东西就不会惊扰到你”,你在一次野营时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有两年,我们总是在徒步和野营,背着登山包,行走数十公里,在野外搭一顶孤零零的帐篷,有限的假期都被这些事情填满。初始的路线已经不能满足,于是你开始寻找一些少有人走的徒步路线——浙东有许多这样的山,连绵苍翠,虽不高峻,却保留了古时开辟出的山道,连接着村镇,知道的人很少,网络上的攻略都没有细节,只能做一点参考。你喜欢筹备这些事情,计划路线,准备装备、食物,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等待假期到来的那天,驱车抵达目的地,将车停在合适的位置,再向山里进发。野山里人烟少,有时走上几个小时也不见人影,天地静默,草木无声,只有脚步踩在朽叶上的细声,我们心照不宣地不言不语,现在想来,什么都不必说的时刻是如此金贵。

两年前的中秋,我们登温州附近的野山,傍晚时走错一条岔道,偏离了原计划的路线,进入一片无边无际的竹林,道路渐渐消隐于落叶,竹梢在头顶摩擦,发出巨大的窣窣声,手机没有信号,无法导航,保险起见,你提议沿着原路返回。我们匆匆地走,要逃离竹林的困缚,用手杖敲打地面,赶走蛇。

我说,在竹林里最容易鬼打墙。你问,鬼打墙是什么?我说,旅人们夜里在山中行走,以为自己在向前,天亮时一看,发现自己根本就没走出多远,而是一直兜着很小的圈子,这种魔障,就叫鬼打墙,有时候,“鬼”厉害一点,几天也兜不出去,人就饿死在这“墙内”。你说,要真是遇上鬼打墙也不要紧,我们死也死在一起。我听了,背上起了鸡皮疙瘩,不为死,而为“死在一起”。某些特别时刻的无心之言总是会变成谶语,我害怕与你定下这样的盟约,也害怕定下之后必须要履行。生在一起也就罢了,死太漫长,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我拿着登山杖戳你的包,说,我才不要死。

正说着,忽然就走出了竹林,猝不及防的满月当头,视野开阔,俯瞰山谷,山坳聚了些流动的云气,月光下如蓝色的颜料缓缓涂抹。我们看了一会儿,又向前走,但天色已经太晚,走到营地也到半夜了,这一片野兽出没,夜路危险,只好就近找一片空地撑开帐篷。月惊动了山鸟,鹧鸪叫个不停,山野其实比城市更加热闹,我被吵得无法入睡,又听到有细碎的脚步声从山道的方向过来,一个“东西”——我还不知道它是什么,只觉得有几分像人,在帐篷的周围绕了一圈,停在了帐篷的门口——你躺下来就睡着了,无论身处何地,你都能飞快地入睡……那个“东西”没有发出声音,我想象着它向帐篷内觊觎,或不停地嗅,我最担心这个“东西”有手,突然地拉开帐篷的拉链,冲进帐篷里来。这么一想血都凉下去,我推搡你,把你叫醒,说“有东西在外面”,你没有睁眼,满不在乎,说“睡着了,那些东西就不会惊扰到你”。过了一会儿,那个“东西”才离开,脚步声远去。第二天我还在晨梦里,你已早早出发去探路,一里之外,你的一声咳嗽,从鸟鸣虫音里跳出来,我知道你回来了。

“昨天来拜访我们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你猜猜。”你拍去裤子上的露水,钻进帐篷里,把煮好的咖啡递到我的手上。

“不知道。”我摇摇头。

“是猕猴。”你笑说,“老乡说这附近很多猕猴,而且,它们还偷走了我们的一盒小番茄,坏得很。”你带着我去找猕猴的脚印,走出很远才找到一个,小小的如同婴儿的脚掌,烙在泥地里。

后来远足的兴致逐渐淡了下去,两个人都难以提起精神和力气,上千米的高山和上百公里的步行,想一想就已经畏缩,更别提迈开脚步。此前,到底是什么支撑着我们勇往向前?在那两年里,我们挥霍尽了活力。

“你那时候还是正常的。”有一次你脱口而出,又立刻往回找补,“比现在健康得多,快点回到以前的样子吧,那时候的你……”

我听出责怪的意思,而我也责怪你。就像在河里游泳,约好了一起到达对岸,游到中间,一个人有些乏力了,需要休息,另一个人却不想等待——或许是害怕被拉扯着一起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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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过去之事,当时发生时,我漫不经心地放过去,不留心,可是一段时间之后,等它们在抽屉里待得陈旧发黄,变得不那么清晰了,我才会将它们重新拿出来,审视与注解,在一遍遍回味中,给它添加含义,普通的时刻也变得非凡起来,成为生活的一个个表征,但也因此,过去笼罩着一层滤镜,且在反复的审美中,不断添加虚构的细节,使得这层滤镜越来越厚,直至失真。今不如昔,我总是有这种感觉,对过去的生活、过去的我们,都眷恋无比。

我回忆起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在 H 城的一家咖啡馆,烟柳时节,空气温暖,梧桐树的飞絮泛滥成灾,整座城市都毛茸茸的,那东西很讨厌,引得人不断打喷嚏,却叫人无可奈何,户外没有办法久待,我躲进了咖啡馆。当时,咖啡馆里只有三个人,你坐在最里面最暗淡的位置,我注意到你,因你生着一双黑晶的大眼,嘴角上扬,脸上淡淡的喜悦,一直看向窗外,我顺着你的视线看去,那里只有一条黄狗,趴在水泥地上,卷着尾巴兀自熟睡,你因为抽烟被服务员请到门外,落拓地席地而坐,和那条黄狗一并晒着太阳,阳光逐渐落下去,呈现出一层淡淡的橙色的晕,你抽完了一支烟,如金色的塑像,一动不动,咖啡馆里正在焙豆,空气里都是微微焦苦的香味,咖啡师们正在用白巾擦着咖啡杯,不知道为何,音乐也消停了,那个时刻不可思议的洁净与静默。十几分钟之后,你起身离开,消失于山道氤氲的绿意里。

这只是一段小小的前奏,即便我们不再相遇,我依然会记得这个初春的傍晚,它有些微迷人,以至于每个细节——颜色、气味、声音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也无法分清,哪些是真实,哪些出自于想象。它是果的因,是麦芒与针尖,有这个傍晚的加持,再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才会觉得格外特别一些,在人海中两次遇见同一个人的概率太小,两个毫不相连的人之间隔着无数的帷幕,需要一些巧合来刺破。

晚上,北京的 Z 君约了见面,他难得来一次 H 城,因而约我出来见面,一起吃个饭。Z 君曾与我在北京短暂共事过,是个风趣又混不吝的人,后来我迁徙到了 H 城,再也没有和他见过面,他刚刚辞职,准备在江浙沪一带旅行,顺便拜访一些朋友,不知道从哪里找来我的联系方式,一定要约我见面。Z 君打电话给我,自来熟地像是我们前一天才见过面,他说:“我还约了另外两个朋友一起,你不介意吧,我想你们都在 H 城,相互认识一下,交交朋友也好。”我没拒绝,夜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去到饭店,位置上坐了三个人,除了 Z,还有两个人,你和洛山。洛山比你要英俊得多,头发理得清爽,连鬓角和胡须都仔仔细细地修过,手指轻佻地捏着酒杯,我走过去时,他朝我看过来,自然而然地从头到尾地打量,心里已打好了分数,那分数一定不高,因为他之后便再也没有正眼看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