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者凡内莎 1980年·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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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小贱货琳达。想要跟我性交,请拨这个电话:4863……

我站在这张A4海报前面,感觉血液从头顶刷地让全身瞬间沸腾起来。虽然海报面积不大,整体的色泽灰扑扑的,像是超市或活动中心前布告栏里的那些廉价的广告,但是“小贱货”这个词却在我的眼中突然被放得好大好大……足以遮盖住眼前全部的东西、走过的人群以及在脑中储存的所有记忆。

我想此时的我应该满脸通红,像只煮熟的虾子。

海报上除了上面这一行不堪入目的字之外,下面还有一张模糊的照片,应该是从网上下载打印的,照片里的琳达,表情则真的如那行字所形容的“贱货”般,咧开嘴巴露出上牙龈大笑着,裸露着削瘦苍白的肩膀。我不知道自己在海报前站了多久,身体热腾腾地燃烧了多久,听觉里的一切声音都开始萎缩,只剩下轰轰的不明确声响往远方消失尾音。

琳达是大我两岁、现年十八岁的姐姐。

我真的很讨厌她,我想她大概是全镇上最妄想成为明星或模特儿的自大鬼吧,成天把右手握拳放在下巴旁,对着电视机学那些明星唱歌,用做作的腔调说话与对答;要不然就在网上订购一堆奇装异服,在E市大家都穿牛仔裤与T恤的年代,她却已经穿着紧身的青绿色荧光半罩小可爱,下身的迷你裙更是短得让我不敢正眼看她。她有一群花枝招展的同伴,与她的装扮一个样,一样裸露得让人不敢正眼瞧,一样会在路过学校附近那家改装机车的店面时,让里面那群染发的恐怖分子像是疯了般地狂吹口哨,叫喊不堪入耳的下流话。

我记得我曾经与同学在放学的路上遇见琳达,当时她正与其他人坐在一台破旧的敞篷车里,引擎声大得令人侧目,撼动整条街都不得安宁。就在我捂上耳朵时,车子唐突地“刷”一声停在我面前。

车里头披头散发的她对着我大吼:“嘿,女孩,跟妈说我今天不回家了!”

“什么?”我张大眼睛,什么都还未搞懂,那台车子就已经向前急驶,留下阵阵黑烟。

“凡内莎,那不会是你姐吧?好恐怖!”“对啊,她们是不良少女吧!”我身边的朋友开始批评起琳达,还说她像粗俗的站街女郎与陪客人跳舞的酒吧舞女……我原本想争辩些什么,但是一回想琳达那副样子,除了这些形容词之外,我想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话。于是我决定闭紧嘴巴,什么都不说,把已经低下去的头垂得更低,闷闷地踢着脚下被压扁的饮料罐。

就在这件事发生不久后,有一天,琳达在家里吃晚饭的时候,突然提出她要搬出家里,与其他同伴一起到繁华的T市居住与读书。

“你要自己搬出去?”母亲皱着眉,停下夹菜的动作,转头看着她。

“不是,我要跟朋友一起住,然后去那里读最红的圣保罗高中。听说现在当红的明星都读过那所中学呢!”琳达根本不看爸妈,也不看我,抬高下巴地形容她喜欢的明星与模特儿的八卦。

“你怎么可以这样擅自决定?”母亲的措辞虽然显得惊讶意外,但是语气却平静得很,好像她早就料到琳达会说出这样的话,只是刚好今天听到。

“你也说说话吧。”母亲无奈地转头看着父亲。

我停下继续吃饭的动作,与母亲一起看向对这荒谬提议拥有最后决定权的父亲。

“我想……”父亲只说了这两个字,便停顿下来。我的视线停滞在他那因长年耕种而满是风霜皱纹的脸颊上。这沉默的时间比我想象中的长,我不晓得父亲此时正在想着什么,他如同被人按了停止键一般,粗糙的手指关节持续地在饭碗上滑动。我看着他低下头正对着我的头顶已经灰白如一株苍老凋谢的盆栽,再过不久,上面的叶片会逐渐掉落,与大地泥土一起腐朽。

父亲与母亲在二十三岁时结婚,婚后十五年才生下琳达,再过两年后生我。母亲曾告诉我,之所以会那么晚生育琳达与我,其实是因为以务农为主的家庭环境并不好,婚后没有钱养育小孩,所以两人一开始没有打算生育。直到后来意外有了琳达,两年后又拥有我,父亲与她都觉得这是上帝的安排。她珍惜我们,也不想违背上帝的旨意,所以决定生下来好好养育。

就因为这样,我还记得母亲在1969年的冬天第一次踏进位于E市郊区我就读的那所颇负盛名的鲁迪中学时,所引起的骚动。

位于市郊的校园里种满高大茂密的桦树与榆树,每栋建筑物以圆形石头与砖头构成,再漆上米白色油漆,新潮中带点古典气息。一进入鲁迪中学校园,就可以见到宽敞得接近奢侈的体育场,崭新的篮球架框在阳光下闪耀,再加上活动中心有一座高级游泳池,整体景观漂亮且井然有序,是E市最多人就读的学校。他们长年推行入读的小孩身体与心灵健全发展的教育,吸引许多家长把小孩送来这里念书,成为E市风头最健的中学。但是实际上,读过这学校就觉得与其他学校没什么两样,仍旧会在高年级要面临升高中之际把体育课全占用来上算术或语言课。

我与琳达会进这间学校,只是因为离家很近,并且学费与一般中学一样。父母没有多想就把我们直接送进去,却没有想到这个存在着贫穷与富裕巨大差距的学校,会给我们带来如此深刻的伤害。

鲁迪中学在我进去就读的几个月后举办了中学一年级的全体家长会。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个下着大雪的坏天气。一早,我裹着厚重的深蓝色大衣与毛帽,从家里出门,小心翼翼地踏过布满雪白色霜状物的街道,抬头望去,四周的屋檐与街道两旁并列的车顶都结上了冰霜,呼出来的气体也成了混浊的白色雾状。整个世界都成了白色,仅有些微地方露出未被覆盖的异色。

我心里怀着不安,一步步谨慎地走往学校。像是某种坏预兆的不安感,从一早就深深地纠结在我模糊的意识中。我无法想象会发生什么事,但是隐约觉得接下来的家长会上似乎不会有好事发生。我一边怀着这个朦胧的坏预兆,一边尽量加快脚步走向学校。

事情发生在母亲最迟进入教室的时候。

母亲把灰白的头发杂乱地挽到头顶上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羽绒外套,胸口处沾上咖啡色的乌油印渍,一块块的印渍让外套看上去很脏,长年使用劣质洗衣粉刷洗的痕迹在日光灯下被照映得一清二楚。右手肘后方则破了一个露出里面白羽绒的大洞,再搭上下半身破损夸张的工作卡其裤,整个人黯淡穷酸得无以形容。当她佝偻着身躯出现在门口,把头半倾地伸进教室内偷觑时,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母亲与其他同学的母亲很不一样。

当她一踏进喧嚣热闹的教室,大家全都安静了下来,分别转头注意这进来的是谁的母亲。她们犀利的眼神刺穿了所有的疑惑;我满脸涨红,才明白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怀着的不安,原来就是眼前这个人。

当时非常尴尬而又恐惧的感觉完全吻合了我心底的坏预兆,两种感觉同时密合着这个不安,更是让我连气都喘不过来——尴尬的是,从未出过风头的我,自己的母亲居然造成意外的关注;恐惧的是,我必须在此刻举起手,引领母亲到我的身边。我极度害怕这会让我成为大家的焦点,这个与当下一切都格格不入的人,这个苍老得令大家窃窃私语是谁的祖母的人,竟是我的母亲。

我根本没有勇气把手抬起。

“请问您是谁的母亲?”我的导师莉迪亚,打扮得如其他家长一样奢侈华丽,正从讲台后的椅子上站起来,甩着一头金黄色的大波浪,态度傲慢地走向母亲。

“我是凡内莎的母亲。”

一开始,母亲表情漠然,但此刻却对着莉迪亚露出一个相当难看的微笑,让所有人像是终于忍不住似的发出奚落的讪笑声。我迟疑地半举着手,母亲瞧见后便跨越人群来到我身边坐下,对着我保持继续难看的微笑。我闻到一股烧焦的玉米混合煎炸鱼条的油臭味从母亲的方向浓郁地传了过来。我没跟她说话,只迅速把双臂摆在前面的桌子上,趴下来埋起我的脸。

我以为坏预兆到这里便是底限了,只要再忍一个小时,只要母亲或者我不要再被人注意,一切就可以结束了。但是,接下来的出糗,便是母亲在聚会中站起身来对台上的莉迪亚发问。从她嘴里冒出的艰涩而结巴的口音是一团团黏糊稠腻的面粉球,回荡在偌大的教室中,尾音的蹩脚更明显得让人难堪,一时让所有人掩嘴窃笑。

“我想知道学校……学校是怎样落实,落实,那个,体能与人格发展的?”母亲一站起身,油臭味溢得更加夸张。两旁的家长掩着鼻,我心中的不安慢慢地转为对母亲的莫名憎恶。

“就是在学科中间穿插许多体育课啊!像是让您的宝贝女儿凡内莎多打球、多游泳,我想她就会长得跟其他女生一样高喽!这些在教学手册上都有写啊,您不会没时间看吧?”莉迪亚丝毫不客气地回应了母亲,她话中强调的“宝贝女儿”更让其他家长笑岔了气。

“还有……”母亲继续站着,没有坐下来的意思。我抬起头看她,心中的愤怒更为明显了。我想我现在仍旧涨红着脸,却是愤恨的涨红。

“您先坐下吧!”莉迪亚瞄了那些捂鼻的家长一眼,“还有很多家长要提问呢!”

母亲顺从地坐下,直到家长会完毕,都没有再发出声音。

聚会结束后,我与她一起走回家,她小声在旁边絮叨着老师的无礼,还有整个家长会上她都没有任何收获。我没有回答,一边低头踢着地上染了浅咖啡色乌泽的雪,一边偷觑着絮叨的她。

母亲在外表上显得格外老迈,也格外黯淡。同学中当然也有与我们同样穷困的家庭,但是没有谁的家长像母亲如此不合时宜,像是其他年轻漂亮母亲背后的幽暗阴影,也像一道晦涩难看的黑线,在我与其他同学之间画出一条清楚的分界。我从未要求自己的母亲有多出众美貌,或我们家多有钱,我只希望她不要穷酸得如此明显,但是母亲似乎就是无法掩饰那副天生的寒酸样。

后来并没有同学当面指出这些地方,也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但是我回想起她们发亮的眼神就会明白:母亲让我羞愧,也让大家尴尬。尽管我不愿这么想。

之后,我便在母亲询问下次家长会的时间时,故意欺骗她说学校已经取消所有与家长联系的聚会,有问题就私下自己找老师。我记得我说出这个谎言的时候,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琳达马上站起来附和我,说我们就读的鲁迪中学早已经取消这些有的没的聚会。

母亲听完后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当时我惊讶地转头看着琳达,她对我眨眨眼睛,回头看向母亲的脸上全是轻蔑的笑意。我的心里突然又涌起一种非常奇怪的情绪,是针对琳达的,但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等母亲转身上楼后,我迅速走到电视机前面,一下子关上她正在看的电视。

“你在干什么!”我听见琳达在我后面大骂,走向长廊最里的房间时,我的脸上挂满了泪。

“我想……我想我们应该搬去T市,那里需要劳力的工作多,而且打零工的机会也比较容易找到。”沉默许久的父亲,终于把埋在饭碗里的头抬起,用有痰卡在喉咙的声音说着。

我看了琳达一眼。她瞪大眼睛,嘴巴微微张开,涂满深褐色与金色的眼影在餐厅的黄灯下闪着。我不晓得她是因为与同伴同住的希望落空了而失落,还是对父亲的回答感到疑惑。这表情让那张涂满化妆品的脸看起来很滑稽。

“那里的生活费应该比这里高出很多吧!你要好好想想,地主虽然收回了我们租的农地,但是我们可以跟后面镇上的罗伯先生租地啊!”母亲把手中的碗放下,提高嗓门地反驳着。

“他的土地你也不是不知道,那里的土壤被使用得太频繁,根本已经栽种不出任何健康的稻谷了。我想,趁这机会或许可以重新开始,到繁华的T市找个开卡车的工作,或到早晨的市场里打散工……这样应该勉强可以维持一家生计。”

父亲含痰的声音此时听起来竟有些哽咽。我看着他说完后继续低头吃饭的样子,意识到这段话不仅是全家生计最后的机会,也是父亲茫然许久后的决定。母亲再也没说话,而琳达也一反平日的聒噪,安静地吃完晚餐。

就这样,这场对话结束后一个月,我们全家搬到离T市不远的S镇居住。事实证明,我们一家根本无能住到人口稠密且地价高企的T市,于是与其他同样想到T市找工作谋得求生机会的众多人一样,安身在S镇中。

老实说,我非常讨厌S镇。

当父亲开着老旧的货车载着我们一家大小与少得可怜的全部家当来到这个城镇时,我一望向窗外就看见城镇外头被浓雾染成灰色的连排大型工厂,暗沉砖红色的平房上头直插着一个个冒烟的烟囱,正朝同一方向吐出深黑色的烟雾。黑雾瞬间与旁边的雾气融合在一起,使得整个区域看过去浸在一片深灰色的黯淡中。

当车子终于驶上中间那条泥泞的道路,我看见窗外两旁的景色变成宽广无际的绿草原。这片草原很大,看不到边际,而视觉上浓绿得接近诡异的杂草,正随着微风乱颤着。尽管已经离开工厂区块,但是此时看见绿地,心情却没有轻松一丁点儿,相反地,却被这片稠绿搅和得更为焦虑。

车子加速往前方高耸的石墙开去,父亲在前面的驾驶座上呼喊起来:

“嘿,S镇!我们来喽!”

他的声音充满压抑,似乎勉强地扯着嗓子把音调提高,希望能振奋一路上闷闭的气氛。坐在旁边的母亲则牵动嘴角,迅速回头看了一眼我与琳达。琳达早就睡倒在旁边打着沉闷的呼声,而我没有回应,把所有精神放在窗外陌生的景色上。前面的灰白色石墙上涂满了不明意义的英文单词与模样丑陋的符号图案。当车子开进石墙里,我看见右前方一尊农夫模样的廉价人像,底盘是石雕,上部却是用塑胶打造。这雕像大约有一个成人高,人像的脸已经被长年积累的灰尘弄得灰黑模糊,身上套着一件深色工作服,手里拿着一个牌子:欢迎来到S镇。

人像的后头是笔直的马兰伦大道,两旁各自延伸其间的巷道。房屋建筑望过去几乎一个样,连栋的浅绿色矮平房,外面配上一个面积狭小的庭园与一座米白色的木头栅栏。有几个穿着家居服的肥胖妇人,正站在外面的庭园里浇花,晾晒衣物,姿态笨拙地重复相同的动作。再往前开去,有几家外面摆着贩卖烟酒标志的杂货店与吃食小摊,散落在住宅的中间,店门口站着两个工人打扮的男人,留着一脸的胡茬,头戴廉价鸭舌帽,正往街道这边瞧着。

看起来或许也是外来客,他们对于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出现的外来客都非常适应,适应到连一点点的好奇心都没有。

这个城镇充满了腐朽的气味,映入眼帘的一切皆毫无生机可言,像一座死气沉沉的旧城镇。我不明白其他人怎么可以忽略这与死亡接近的气息,整天在此地正常地活动。这里并不是腐烂味熏天,也并非到处是即将死去的残疾人士或老人,而是有一种奇怪的颓丧感,从居民身上与房子里蔓延出来,如一条细密的线丝,紧紧缠绕住整个地区。

当父母亲把车开到马兰伦大道的尽头,在距离S镇活动中心的不远处一家叫做“甜心旅馆”的红色房子前停下、向后座的我们宣布今晚先住在这里时,我用力捏了自己好几把,要自己忍住不要哭。

过了两天,父母在这附近租了一栋毫无生气的平房,我们一家便在S镇定居下来。父亲在外面的工厂里谋到一个职务,母亲则到附近的商店里当售货员;我与琳达则在两个星期后弄好一切手续,进入S镇位于马兰伦大道边上那所建地宽广、也是S镇最多人就读的达尔中学。

苏利文警官来按响我家门铃的那天,我记得是1980年6月25日,一个周末的早晨10点。

房间里悬挂在窗户旁的绿色碎花窗帘,此时因为吹进一阵风而卷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窗子底下的街道已经充满了假日里那种混合声响的喧嚣:机车的引擎声、众人说话的细碎尾音、些许的鸟鸣虫叫,还有从远方传来汇聚杂音的合鸣。

我躺在床上翻过身,侧耳听见他响亮的嗓音从外面传来,对去开门的我的母亲说,因为调查安娜的命案,必须找凡内莎谈些话。我好奇地从床上起身,把房间的门轻轻拉开一个隙缝,便看见母亲背对我,激动地骂起那不知名的凶手以及整个城市与社会风气的败坏。哗啦哗啦的高低起伏声与母亲那特有的古怪嗓门持续了好一阵子,几分钟过去后,苏利文尴尬地掩嘴咳嗽,询问可以和凡内莎聊聊吗。母亲回头喊我时,我已经穿好衣服,准备面对这个等待已久的时刻。

我走到客厅,便看见坐在客厅深咖啡色沙发中正低头喝热茶的苏警官。他抬头,对我微笑,示意我坐到他的旁边。苏警官长得很瘦,宽阔的肩膀说明他应该很高大,但是真的太瘦了,深黑色的警察制服套在他身上过于宽松,沿着肩线垂下的地方都是空的。他脸上的肌肉松垮、皱纹浮现,或许他以前比现在胖一些吧。他的五官明显立体,严谨的表情就像是天生该当警官的人。深邃的双眼皮眼睛上方,两条略染灰白的粗眉毛,只要一说话,眉毛就会纠结在一起,眼窝显得更深,鼻尖上细小的皱纹就会出现。

他先礼貌地向我作自我介绍,然后便在之后的对话里反复地提起安娜。

“我能与你聊聊安娜吗?”这是关于安娜的第一句话,也是苏警官来此的主要原因。我点点头。

“6月15日当天早上,在石墙外围的草原边发现安娜的尸体。在这日期之前,据安娜的母亲说,她离家出走已有一段时间。这之前她有什么奇怪的言行吗?”

“安娜平常在学校里人缘如何?”

“你与安娜有多熟?她曾经跟你提过什么人或事吗?”

安娜。

我闭上眼睛就可以清楚看见安娜的模样。这个在我生命中曾经占有一席重要地位的朋友,我们彼此的关系,却始终像最熟悉的陌生人。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安娜的那天,那是个出着大太阳、天空中一朵云都没有的晴朗天气。清空的天空像是云朵全都退后,让出一片空旷的无尘净地。

这记忆让我终身难忘。

我是小贱货琳达。想要跟我性交,请拨这支电话:4863……

第一次看见安娜的那一天,也是这张海报出现的那一天。

1980年5月20日,进入达尔中学就读的第二个月。我那个时候的整体状况,回想起来仍旧是一片模糊,仿佛一进入S镇开始全新的生活,就沉浸到如同海洋底部的朦胧之境,混浊的空气与四周环境全都呈现一种严重的疏离感,被日常的一切狠狠堆开。我再也无法透过自己的感官去确认比如吃过什么食物或者与什么人交谈,在转瞬即逝的时光中,什么都无法被记忆到我的脑子里。

我学习把自己隐没在学校的任何人身后,让大家不要注意到我。我既没有朋友也没有要好的同学,沉默地独自上学、放学,成绩也尽量维持在中等。

而比我高出两个年级的琳达,在全新的生活中把本性全都显露了出来。我听过她提起她班上有几个男同学,家住她向往的T市,时常随口聊起T市最有名的百货商店与热闹之所,还有曾经在哪家餐馆见过几个二流明星与模特儿,她们的姿态与服装多么奢侈华丽。

琳达时常与他们混在一起,再由此扩大认识许多校内或校外的不良分子。他们一群十多个人时常流连镇上的撞球间与酒吧,喝酒闹事的小错不间断,也如以前一样偶尔不回家。爸妈则为了建立全新的生活而兼了好几份差事,根本没有注意到行为放荡的琳达。我后来才知道,那些男同学早已分别上了琳达,然后把这件事如炫耀或鄙视般地从班级里扩散出去:琳达是个喜欢让人上的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