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苏利文 1980年·夏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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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看什么?”

问我话的是一个大约六七岁、鼻子下方还挂着两行黄色鼻涕的小男孩。他蹲在我的身边,眼睛睁得大大的,拼命往我趴着的方向望去。夏日正午的炙阳把我烤得晕头转向,身上的白色衬衫好像从早上一踏出家门后就已经湿黏地贴在我的背脊上,而男孩身上的汗臭融合了一股发酸糖果的甜腐气味,淡淡地从旁边飘了过来。

我转头盯着他红润的脸。

“没什么。你不要靠近,待会儿这里会被封锁起来,你赶快回家吧!”

男孩好像完全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他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趴着的前方。等我站起身拍拍身上黏着的杂草与沙子时,他迫不及待地照着我刚刚的姿势,一模一样地蹲趴下来。我站起来后,仍旧满脑子都是刚刚见到的景象:那是一具过了很久才被发现的尸体,全身赤裸地被人塞进那片草丛中一棵从枝干中间折断的枯树底下。或许凶手一开始把它好好挖洞埋了起来,但是后来却被野狗或夜晚出没的野狼群拖了出来。尸体面目全非,露出的部分是沾满黄泥的头颅(还好头部朝内低垂,否则我连看都不敢看了),以及状似想从洞里爬出却颓然垂在头颅两旁的、皮肤皆已成暗青色的两条胳膊,其他部位则仍安然地埋在土中。依我粗略估计,应该已经死掉一个多礼拜了。

男孩趴下没有多久,突然像被雷击或被热水烫到似的,瞬间从地上蹦跳起来,转头看着我。

我看见他的眼睛睁得老大,眉毛不协调地一高一低,两旁脸颊的肌肉紧缩在中间,大张的嘴巴露出缺了好几颗的牙齿。这滑稽的表情融合了惊讶、恐惧、震撼、恶心……我从未想过一个人的表情可以同时涌出那么多的情绪,但是我想,以他的年纪,他的表情仅负责把一瞬间的感觉倾倒出来,还不足让他细细咀嚼这些情绪的真实性。

男孩蹲在我旁边呕吐了起来。

S镇的地势非常低矮,并且潮湿,只要有大型卡车经过,整个地层都感觉随之震动摇晃。在多年前那场持续下了两个多星期的大雨中,S镇外的大沼泽被雨水淹满,把一个过路人与一头母牛淹没到沼泽中。农夫听闻呼喊,便开来大型农具车抢救,才费力地把这人与母牛拉起。当时,已怀孕的母牛却在沼泽中产下一只身体为牛状但是头部为人形的怪物。看到的人无不惊慌失措,深信这是一个恐怖且不祥的预兆。

通常看见这种怪物,我们会狠狠地杀死并丢弃它,但是救出他们的农夫却坚持饲养,于是,奇怪的事情开始层出不穷,S镇中的女人一个个接连流产或难产而死。在1970年至1975年间,城镇的女人只剩下之前全部人口的四分之一。

终于,在众人的大力斥责之下,农夫把怪物拖到广场上,当众杀死,并且把人形头颅血淋淋地挂在外围石墙上方,小镇才逐渐回复原状。

1963年.S镇秋日季刊

这是我在图书馆中的资料室里无意间在一本早已停刊的杂志中翻到的一则多年前的传奇轶事。

很多人都曾经说过或耳闻:S镇是个不祥的地方。

S镇位于西部平原与丘陵之间,以经纬度或气候来说,是一片种植什么农作物都能生长的肥沃土地,但这项优势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S镇仍旧是一片荒凉的地区,别的地区都称呼它为“乡下地方”。

从遥远高耸的麦田高地便可以轻易望见S镇,但是真的没什么好观望的——许多浅绿色低矮平房并排成列,镇上紧密的住宅区当中,没有任何独特的建筑,太过统一地让人觉得无趣沉闷。南边围绕着一条混浊的谭亚河支流,北边则是进入T市的唯一道路:第六号公路。东、西两侧有些是经年未种植谷物的荒地,光秃秃地任由田埂横切过去;有些则是成排的砖红色工厂。

四五月的雨季过后,是融雪的初春时期,镇上皆光露无遮,没铺任何柏油的道路把厚厚的尘土搅和成肮脏的泥泞。

而聚集在S镇中心的住宅区,顺着主干道马兰伦大道往前延伸,中间地带则耸立着几栋突出的米白色大楼,是这里的小型行政机关,镇公所和地政事务所,与医院诊所、邮局、警局及银行皆集中于此。这里也是最主要的商店集中区。贩卖日常用品的商店或小吃店散落在住宅区两边崎岖蜿蜒的小巷或大道中,横插在住宅平房之间的,有些是主妇们维生兼卖的小卖部,有些则是住家开的冷饮轻食店。

商店街则聚集种类较多规模也稍大的店面。镇上居民常在下班后过去小酌一番的多是没有店名的小酒吧。最多人去嚼舌的南西咖啡馆,老板娘南西,一把年纪了,仍维持苗条体态,喜欢穿贴身露肩的扶桑花洋装,脸蛋有些方,习惯在上面涂抹过分夸张的化妆品,态度倒十分客气有礼。这家店里卖些简单的三明治与冷饮,但老板娘大多数时间则倚着吧台与镇上的人聊八卦。还有些服饰店与休闲用品区,但大多是二流货色,包着塑胶袋的商品上积满了灰尘与脏污。

S镇的地理位置与繁华的T市毗邻,南边则紧邻着同样较为发达的E市。开车横越接连S镇与T市的第六号公路,需要半个小时。由于毗邻的盆地T市聚集了整个地区主要的建设与开发,百货业与服务业发达,人口密度也最集中,导致地价昂贵,所以地价低廉的S镇就成为T市主要的工厂集中地,不论印刷、钢铁、电子或者加工业的开发制造,需要大面积厂房的产业全聚集在S镇,需要大量生产力。

人力资源的分配也如这两个市镇的特质,S镇聚集所有想来T市居住工作却又住不起昂贵房子的各路人员,被T市人称为低下的乡下人或者粗俗的蓝领阶级。

而传出怪诞传言的地点,则是从S镇那座布满涂鸦的高墙外,沿着地上终年泥泞却笔直的泥路往前走出约五公里远的工厂区块。那条泥泞道路的两旁是占地极广且杂草长及膝盖的草原,这里盛传各种诡谲的谣言。1970年之前,S镇外围没有草原,而是如这杂志刊登的轶事所形容,是一片泛着浅水的沼泽洼地。我记得是在1975年之后,可能因为整个生态环境与气候的改变,沼泽地才逐渐改变形态,由底部缓慢长出杂草,最后变成这片苍绿的草原。

每年想要去繁华的T市找工作的人从各个地方驾车驶上从S镇直达T市的高速公路。他们前仆后继地横越过S镇,有些人会在未到达T市时发现S镇的工厂终年缺人而定居下来;大多数人会顺利到达T市,找到工作,却因房价太高而转回居住在S镇,每天往返通勤;但也有很少数的人,根本到达不了T市。

我从E市调来这里当警察,着手进行命案调查,发现许多命案中的大多数死者,都是来自不同户籍所在地但是清一色是想去T市找工作或想去那里生活的年轻女性。这让我想到美国的好莱坞,每年吸引大批的年轻女孩,想去那里成为明星或模特儿,以为可以飞上枝头当凤凰,但是最后,大多没有达成梦想却失去踪影——有些沦为餐厅服务生或卖场收银员,甚至堕落到去当舞娘或出卖肉体来换取继续留在大城市的机会,而有些则是在偏僻的角落被发现尸体,连一个目击证人都没有。

为了虚幻的名利与泡沫般的梦想,她们如飞蛾扑火般不顾代价。

1972年3月,贝妮丝,十六岁,原居E市,专门拍摄传单与特价资讯海报、已经在这行打滚五年的小模特儿,听从经纪人的建议,打算前往T市的演艺圈发展。五个月后,尸体在S镇草原南边的一户农家的地下仓库被发现。

(经纪人已提供确切的不在场证明)

1975年6月下旬,娜斯塔,十七岁,想要横越S镇到达T市找工作,失踪后家人马上报案。三个多月后,埋在草原中央的尸体被警犬寻获。

1979年12月初,在T市工作的艾薇,二十一岁,于新年假期开车返回家乡E市。等候一天未见人影的家人报案,于隔日在S镇草原道路旁先发现那台登记于妮可名下的红色房车(车身已撞毁),搜寻五个多小时后,发现艾薇陈尸于草原边缘第六号公路旁的水沟内。

“你觉得这些是怎么回事?”

记得我刚被调来S镇的第一个礼拜,获知要开始追查这些命案的那天早晨,被上级分派与我一同研究命案的伙伴——年纪大约三十多岁的肥仔理察,怀里抱着成堆资料档案,好像炫耀什么似的,把有些肥硕的下巴抬高,站在桌子对面,双手忙碌且有序地把命案档案一一摊开在桌子上,每一份都小心翼翼地不重叠。我看了他一眼,站起身,学他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从上往下审视这些资料。这些资料望过去肉糊糊的一片,间或有些鲜红的血色,也有一抹青绿色的痕迹,像极了一幅拼贴的抽象油画。

“我不知道,”我对他耸了耸肩,“我想这些是我被派来这里支援的主因。”

“其实,”他踱步走到我的旁边,低声地在我耳边说,“我真的相信那片草原被诅咒了!”

我点点头,转头避开他满嘴的大蒜味,继续专注地看着满桌的命案资料。对于诡谲草原的那些神秘玄妙的传说,我从不将之考虑为命案的主因。应该说,那里的先天条件,使之成为弃尸的最佳地点:阴暗、潮湿、隐秘、荒凉、偏僻……而连续发生命案的主因,我确信是因为S镇的地理位置以及前面所提及的其与T市之间互相依存、无法独立的残缺性,使得S镇的居民成分太过复杂。

再细问命案的发生原因——办案久了就会明白,很多杀人弃尸的原因都是没有原因。

1980年6月15日,上午10点,警局尖锐的电话铃声划破宁静。

电话里头的高亢女音严重结巴,一听就知道受了很大的惊吓。等到那妇人终于说出尸体的所在位置,已经过去了十分钟。我的搭档因为一早就去办一起家暴案,到现在都没回来,所以我挂上电话,独自匆忙地离开警局。开车前往发现尸体的现场时,我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才暗自惊觉这是自己在S镇接的第一桩命案。不是那些尘封许久、未被侦破的案子,也不是积压过多疑点以至于逐渐磨灭期待、变成一个档案那样过久的失踪与死亡。

这是一个进行时,活生生的命案进行时。

我驱车到达现场,接着把那名呕吐不止的男孩送回附近的住家,用黄布条封锁现场,打电话回警局寻求支持。在等待的时间里,我坐到尸体附近的一棵树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终于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如果这草原没有发生过那么多事,它真的算是一个漂亮的风景区……我把湿汗随手抹在裤子上,转头眯着眼,看向辽阔的青绿色。那随着阵阵微风起伏的翠绿波浪与弧度,配合着点缀着白云朵的湛蓝色天空,真的像是画里才会出现的风光。或许来这里定居的人并不全然贪恋T市的繁华,而是为了这片既恐怖又美丽的草原风光。众说纷纭的传说让这片草原增添了一股无法取代的神秘魅力,也不知不觉地让这片青绿更加诱人。

然而,我并非口头宣称的被派来S镇支援的警察,也不是为了靠近T市或者是被这片草原的致命美丽所吸引而来……我低下头,摸出衬衫口袋里已被压扁的烟,点上一根。

是我主动向主管要求从E市调职到S镇来,连生活起居也一同迁移到这个大家一致认为出事率最高、风评最糟的城市里。现年四十五岁的我,虽然距离那让我决心离开的事件已有十年,但我仍然得承认,那伤痛将会永远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一辈子。

十年前,1970年6月5日,我被E市警局调派至T市出差。据通报,有个被E市通缉多日的毒贩,在T市的大卖场中被线人看见,线人甚至已经确定了毒贩的住所与经常出没的地点。在整个事件与人物未确定前,上司要我独自前往打探,如案情必要,可能会待在T市过夜。我接到命令后,毫不犹豫地马上整装出发。

因为就在去上班的前几个小时,我与妻子发生严重的争执。到底为了什么事我已经忘了,但我记得那是我们结婚多年来第一次发生如此激烈的争吵。

两人对峙着站在客厅的沙发前,嘴里仍旧满是疯狂指责与辱骂对方的言语时,我瞥见不知何时已被我们吵醒、年仅六岁的女儿爱蒂,正倚着旁边由二楼下来的楼梯扶手盯着我们。但这不是我先停止一来一往的争辩、想尽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的原因。虽然我不希望爱蒂看见这一幕,但它毕竟就是发生了。我想这或许是我们家庭生活中的一个不愉快的插曲,如果她长大一点,一定会理解。

我突然闭上嘴巴不再继续争执,是因为妻子当时的模样非常可怕。她身上仍套着粉红色的棉质睡袍,披头散发地站在我面前,原本深棕色如同瀑布般的美丽长发正湿黏地贴在她的脸颊上,眼睛泛血地瞪大,消瘦的颧骨突出,用右手不断地戳向我,提高音量地喊叫着许多奇怪的音节。听清楚后才发现,那些都是非常下流肮脏、不堪入耳的脏话。

我很惊讶,隐约觉得妻子有些异常。以我对她的了解,成长期一直就读于天主教女子学校的她,平日连大声说话都觉得丢脸,但是在那个时刻,她却好像变成整日在下流地方打滚的妓女流氓,顺畅流利地骂出根本无法想象的肮脏字句。我的脑袋嗡嗡作响,震惊多于愤怒,使我无法在那种情况下走过去好声好气地安抚她。

她不是我认识的任何人。我在心里有了这个奇怪的想法。于是,我选择沉默,然后转身甩门离开——而这个举动让我终身遗憾。

“苏利文,现在情况如何?”到达T市五个多小时后,大约是晚上7点30分,我接到上司打来询问的电话。

“我现在到了毒贩的公寓楼下。之前看见他在街角的巷弄里跟另一个人谈话,对话内容不清楚。我现在会想办法去他公寓对面的楼层,从那里监视他的举动。”我大力地吸了一口手中的烟,眼睛仍直盯着对面三楼的窗口。

“嗯,进度还算不错。我跟你说,你现在马上回E市,我会派人去接手你的工作。”

“为什么?”我诧异地问道。

“我刚接到你家里打来的电话,你的女儿放学没回家,已经失踪将近三个多小时了。我想……你最好先回来处理一下。”

等我回到E市警局时,看见妻子的弟弟,也就是和妻子相差三岁的小舅子,一个刚退伍回来在T市加油站打工的小伙子,克里夫,独自低着头坐在长椅上。我与他不算熟,他是我妻子唯一的弟弟。听妻子说,他高中毕业后放浪形骸地过了好几年,后来因父亲过世才从泥泞般的窘境中逃离。

我一踏进警局看见克里夫,就明白我的妻子应该在家里等待爱蒂或者相关的知情电话。我仓促地询问克里夫。据他说,我的妻子大约在我早上出门后,语调崩溃地打电话给他,但那时他正在上班,所以等到下午5点才到达我家。而后,两姐弟在客厅聊天,等到妻子意识到爱蒂没有回家时,已是6点多了。爱蒂就读的小学是4点整放学,所以当他们俩察觉不对劲、疯狂找寻后没有结果、再打电话报警时,距离放学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

爱蒂就读的小学从家里大约走十五分钟就到。只要我与妻子下班后来得及,一定会去接她,但也有两人都没空需要她自己回家的时候。而综合今天糟到不行的情况,我相信爱蒂早上看见我们激烈的争执,心里应该有了自己走路回家的打算。

“所有相关的人都问过了吗?”

“爱蒂的老师说看见她与同学一起走出校门,那时是4点05分。也都打过电话询问与她要好的同学,回答说是在校门口转角的地方与她说了再见后,各自回家了。”

转角。我在脑中快速地闪过那个地点,那是出了校门右转的位置,没有任何商家与店面,只有一座深绿色的投币式电话亭,与终年并排停满街道的各种车辆。

不祥的预感如潮水般向我席卷而来。

“爱蒂是走向回家的方向吗?”我的呼吸急促,衬衫后背已经湿了一大片。

“没有人知道。她们说爱蒂好像就等在那边,大家转头继续走,没有人知道她是停在那里还是稍后就往回家的方向走。”克里夫声音沮丧地回答我的问题。

爱蒂的失踪,至此就像被按了隐形暂停键,停止。

爱蒂失踪的三个月中,我与妻子疯狂地问遍所有人,老师、同学、邻居,甚至当天那一排车辆的所有车主。我与警局同事也全都彻底调查过,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知道爱蒂那天从校门口转过弯举起手与同学挥手道别后,究竟去了哪里。

没有目击者。没有相关资料。没有线索。没有任何可疑者。甚至,没有尸体。

一切的一切,全都蒙上一层乌黑的绝望,我连要对谁发泄愤怒与伤心都不知道。好像爱蒂从那一刻开始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与空气或所有气体融为一体。我非常明白,过了寻找的黄金时期,失踪就等同于死亡。然而,我还是在时间与时间的缝隙里假装爱蒂只是跟我玩捉迷藏的游戏,寻找家里能够藏匿她的各个地方,如同我们先前玩过的几百次一样。她最喜欢躲在房间角落那个贴满粉红兔的衣柜里,在我拉开衣柜的瞬间,嬉笑着扑到我身上。

“噢……爱蒂……”我打开衣柜,捂面倒在地上。

1970年9月25日,距离爱蒂失踪约三个多月后,我的妻子被送进精神病院。

她把爱蒂失踪的过错全怪罪到自己身上。一开始是整天哭泣,原本在图书馆的工作也只好辞掉。然后,便是彻底的疑神疑鬼,电话与门铃声都会让她颤抖与崩溃,甚至大声点的电视与外面的响声都让她歇斯底里。后来,接连三次吞药自杀未遂,根据医院的判断,如果妻子不住进精神病院让专业人士二十四小时轮流看护她,她真的会在我面前消失,我会在失去爱蒂后接着失去她。

我回想这浑噩的三个月里,妻子仿佛遗忘语言能力般,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尽管我告诉她上千上万次不是她的错,我还是能见到拖曳在她身后的巨大哀痛的阴影。

我身后的阴影也如她一样忧郁且永远不会消失。

“你的妻子以前就有相关的病史,她的精神状态一直不是很稳定,最好即刻整理行李住进去。那里的设备很完善,医生与护士都相当专业,算是这个城市的顶级医疗所。”顶着一头雪白头发的医生合上手上的一叠资料,面容严肃地向我宣告这个最后警告。

我从不知道妻子曾经有过相关的病史,我只记得她很讨厌看医生、讨厌去医院,以前不管生病感冒多严重,都坚持不就医,要在家里休养。我听见医生说出这句话时,脑中浮现了两个画面:

第一个,是爱蒂失踪当天早上,她露出从未见过的狰狞表情,突然对着我骂出许多恶毒肮脏的字眼。那是征兆,所有事情的征兆。如同从顶点开始往下滑落的那一把推力,断裂前的瞬间定格。

第二个,就是我沉默过后的转身,甩上门,站在合上的门口,作了好几次深呼吸。那时阳光炽热,一道金黄色的光线笼罩着视线,旁边的树影则错落地筛在我的脸上。我眯着眼睛看着前面宽敞的、如同镀了一层箔金的笔直柏油路,心思却紧紧纠结在一起;我甚至在门前抽了根烟,考虑着是不是要转身掏出钥匙,进家里再和她好好沟通,或花上几分钟安抚受了惊吓或许还站在楼梯上的爱蒂。

但是我没有,我就是没有那样做。我从不知道,这个转身是我的人生开始往下坠落、家破人亡的转折点。

1971年1月17日,距离爱蒂失踪已经过了半年多。本来由我调查,也就是我曾站在他躲藏于T市公寓对面的楼下望着他窗口的毒贩鲍伯被捕。在多日侦讯逼问下,他提供了一连串毒贩与吸毒者名单,以换取自己的减刑。他在无意间,透露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原本以为与我再也无关的案件,此时像开玩笑般朝我用力滚来,与我的人生紧紧黏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