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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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十岁的时候,古杰明曾组过一支乐队,名叫“两个臭皮匠和梅”。两个臭皮匠指的是他和乌青,梅是刘一梅。刘一梅是乐队主唱兼吉他手,古杰明弹贝斯,乌青打鼓。他们当时最喜欢的组合是香港的达明一派,也一起试着写过几首风格类似的歌曲,参加乐队比赛,去酒吧驻唱,自己用录音机灌录磁带,做着快乐而不着边际的音乐梦。

多年以后,每当古杰明回忆起这段音乐时光,都会感到万分自豪。在那一段名叫青春的岁月里,蕴含着快乐、单纯和友谊。他始终认为,如果时间能够静止在那个年代,他们三个人会玩一辈子的音乐,做一辈子的朋友。

很可惜,生命总是步履不停,而男女之间也不存在纯洁的友谊。在一次聚餐酒后,唯一还算清醒的他惊讶地发现,乌青喜欢刘一梅,而刘一梅却喜欢自己。

事后,他仔细地问过自己很多遍,到底喜不喜欢刘一梅,却一直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他困惑极了,既不想破坏这个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小团体,又不希望乌青和刘一梅走到一起而导致自己受到冷落。几年后,随着乌青的主动退出,他答应了刘一梅的告白,随后结为夫妻。

婚后的生活比想象的还要糟糕,尤其是在生了孩子之后,他对刘一梅的厌恶之情达到顶点。他完全没想到,几年前还热衷写歌唱歌弹吉他的刘一梅会在婚姻的摧残下变成一个庸俗的家庭主妇。在他看来,她叨唠、刻薄、现实,完全没有了曾经的浪漫气质。

他开始瞒着刘一梅拈花惹草,到后来有了一个固定情人姜艳。年轻而美好的女人让他产生了错觉,认为自己从围城中走了出来,看到了满园春色,重获新生。

令他没想到的是,乌青发现了他的秘密。面对乌青的警告,他不以为然,并以乌青偷窥他们的生活而反要挟。

“只要你敢告诉刘一梅,我就把你在对面偷窥的事情抖搂出来。你这么喜欢偷看,以后我和刘一梅做爱的时候,会把窗帘拉开让你看个够。”

没想到下次和姜艳在家里偷情的时候,还是被乌青告了密,被刘一梅捉奸在床。古杰明不仅毫不羞耻,反而理直气壮地把矛头指向了乌青。

“看来乌青对你一直色心不改啊。”

“别胡说,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不是那样的人?笑话!谁不知道他当年喜欢你?要不,你跟他过啊,咱俩离婚就是,反正那个死变态想搞你很久了,正好成全你们!”

“古杰明!你还是不是人?自己做了不要脸的事情,还污蔑好人?”

“欸,真是奇怪了,你这么帮他说话,难道你们已经搞过了?戴套了吗?每次看见你们俩眉来眼去的,我就知道没好事。说吧,什么时候的事情。该不会是我们结婚之前吧?”

“你……”刘一梅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哦……我知道了!”古杰明一拍桌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明天我就带小新去做亲子鉴定!”

“你说什么?!”刘一梅震惊了。

“我说什么你心里清楚!别一直把我当傻子!小新是他的孩子吧,难怪我总觉得跟我长得不像……”

“啪!”

刘一梅狠狠抽了古杰明一个耳光。

“王八蛋!”

古杰明先是一愣,接着目露凶光。

“你敢打我?贱人!”

古杰明一脚踹在了刘一梅的肚子上,后者瞬间痛苦地倒在地上。接着,古杰明解下皮带,照着刘一梅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抽打,直打得她皮开肉绽、满脸是血才罢手。

当天下午,古杰明就搬离了家。没想到第二天,他就听到了刘一梅跳楼自杀的消息。震惊之余,他第一时间就想到要回去找儿子。然而,等他急匆匆赶回T小区,却发现儿子失踪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选择了报警。但和这世界上大量的儿童失踪案一样,警方在尽力搜查了一个星期后,开始逐渐冷处理。古少新的名字和照片湮没在了庞大的失踪人口数据库里。心灰意冷的古杰明面对新家庭的压力,也最终选择了放弃和逃避。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见到过古少新,再也没有回到过T小区——虽然他所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过几个街区。

几年后,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中,他断了右腿,成了瘸子。这时的他才发现,原来姜艳和自己的感情不过是场误会。他被自己的欲望迷惑了。几年下来,那个比他年轻将近二十岁的女人掏空了他的钱包和身体,然后把他当作垃圾一样扫出了门。

没有住所,没有工作,更没有亲人朋友,拖着一条残腿的他成了真正的废物,每天只能靠从垃圾堆里翻找食物生活。他常常又冷又饿,动不动就生病,但一个强烈的愿望支撑着他活了下来:在死之前,再看儿子古少新一眼。

他在T小区周围游荡,观察,等待儿子出现。作父亲的第六感告诉他,儿子并没有离开,还在这里。他不敢去敲原来屋子的门,害怕物是人非的绝望会杀死自己。他不求父子相认,只求看一眼,一眼就知足了。他相信终有一天,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会健健康康地出现在小区的门口,虽然十年未见,但还是轻易就认出了他。那孩子又高又大,就像曾经的自己,穿着皮夹克,留着长发,背后背着一把红白相间的电贝斯,正准备去参加一个热闹非凡的音乐节。

在一个分外寒冷的夜晚,古杰明再次病倒了。这一次他烧得很严重,浑身滚烫,意识模糊,他觉得自己可能快不行了。他躺在T小区外的围墙下面,身上只盖着一件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破棉被,不停地发抖。恍惚间,他看见不远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人,高高大大,从他的角度看,简直是巨人。他看不清巨人的脸,但一种极为强烈的感觉让他确信,那就是儿子古少新。

啊,儿子,你终于出现了。他心里想着,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快到这儿来,让爸爸好好地看看你。儿子,我等你很久了。

他感觉到泪水从眼角流了下来。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哭。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儿子能过来抱一抱自己,然后叫一声“爸”,那样的话他死也能瞑目了。

巨人如愿地走了过来,在他身旁蹲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他感到很欣慰,用力挤出了久违的微笑。虽然光线如此昏暗,虽然他满头乱发、满脸污泥,而且过去了十年,他并不确定儿子能认出自己。

巨人的手顺着他的脸颊一路往下,就像一场炫酷的滑雪比赛,动作华丽、优雅,它飞越下巴这座高山,停留在了他的喉咙上。

他明显感觉到巨人的手在颤抖,并由此探查到一颗惶恐不安的心灵。他闭上眼睛,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然而,一直到死,他也没有听到那一声来自亲人的呼唤。

从民政局出来,华镜与晓楠相顾无言。二十多年的婚姻就这么结束了,华镜本以为会很难过,却意外有一种解脱后的松弛。经过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他意识到这场婚姻就像那张充满划痕的碟片,无论再怎么修复都不能播放了。

昨天晚上他和晓楠聊了很长时间,这是他们最近几年在一起话说得最多的一次。他们谈到最初的相识,谈到了希区柯克,谈到了火车站广场上的那个拥抱,谈到了买房的艰辛以及孩子的出生。

“要是能回到二十年前该多好啊。”华镜感慨万千。

后来,晓楠哭了,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但很快就被她用袖子擦去了。她就像砍断组织细胞坏死的残肢那样强行砍断了伤感,丢下一句“明天民政局见”,就离开了。自从上次古少新被警察在这屋子里抓住之后,她就一直住在酒店。

“我跟谁?”

等晓楠走后,华柯克从卧室里出来,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把华镜吓了一大跳。

“什么?”

“我是说你们离婚了,我跟谁。我总得跟一个人吧。”

自从华柯克伪装的乖乖仔面具被撕开后,他变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说起话来直接、生硬、冷若冰霜。这让华镜很不适应。

“那……你愿意跟谁?”

“随便啊,只要给钱养我,都一样。”

“你怎么对爸爸这么说话?”

“不然呢?”

华柯克说完,转身又回了卧室,留下华镜一个人在客厅。弄到现在这种局面,他感觉很挫败,幸好在事业上他迎来了第二春。

一周前,随着锅炉房尸体的身份被揭开,金峰宣布就此结案。他公开的案情报告大致内容如下:这是一起预谋已久的连环杀人案,凶手为古少新。十年前,其母刘一梅跳楼自杀,古少新把母亲的死归罪于现场围观起哄的看客以及父亲古杰明,计划复仇。他隐藏了十年,并将自己训练成了杀人机器。从今年11月15日开始,他制造连环血案,挑衅警方,猖狂至极,手段残忍。然而法网恢恢,无论罪犯有多狡猾、凶残,在英勇智慧的人民警察面前都是螳臂当车。目前,古少新已被逮捕归案,因身受重伤昏迷不醒,被监禁在重症病房,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制裁。

对于伍仟的死,金峰强调,当时已经确定其为几个月前市中心珠宝持枪抢劫案的嫌疑犯。在人来人往的街头,面对极度危险的歹徒,警方开枪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案件结束后,金峰第一时间被调回了市局,并被授予个人二等功。柳队长重新掌握了实权,并将在本案中发挥重要作用的简耀提拔为刑警队副队长。

华镜将此案的全部经过制作成了一部新闻专题片,命名为《暖气:T小区少年杀人事件》。该新闻片被已经到视频网站担任总编辑的前电视台台长精心包装后,上传到了网站首页,并集合各种资源强力推广,很快引起了社会广泛关注,话题争议迅速升温。

如今,关于本案主犯古少新的判决问题,在网络上主要出现了两种声音。

第一种是,希望古少新被判死刑,立即执行。这种观点认为,杀人偿命,一个罪犯杀死这么多人,无论他有什么样的借口和理由,都应该被处以极刑。

另一种观点则主张无论如何都不要轻易动用死刑。凶手才二十一岁,虽然罪不可赦,但他是为了替母亲报仇,应该适当减刑。至于死的那群人,他们用冷漠的语言暴力“杀死了”他的母亲,当然也有过错,只是法律无法惩罚这群无耻的看客。

两种观点各有支持者,各有言论交锋。随着话题的深入以及媒体的推波助澜,这起案件成了当下最热门的话题,朋友圈无数的文章讨论,微博搜索超过了千万,各路大V、名人、公知成语接龙似的发表看法,各种微信公众号不断蹭热点,就连一个平时专门推荐娱乐电影的公众号,也借着打电影擦边球的方式谈论此事。

事件在逐渐发酵。到了后来,大家讨论的焦点集中在了“弑父”这个词上。凶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这样残忍的事情绝不能被原谅。

但另一种说法很快又冒了出来。他这个父亲古杰明的确该死,因为他才是刘一梅跳楼的真实原因。没有他的抛妻弃子,与小三私奔,就不会有后面这一连串悲剧。他才是罪魁祸首,难道他不该死吗?

前一种观点立即对此反驳:请对方辩友不要转移话题,这里讨论的不是古杰明该不该死,而是他该不该被自己的儿子杀。被别人杀与被儿子杀,这完全是两种概念。

对方辩友则回应道:如今已经不再是三纲五常的时代了,重要的是这个人渣该不该死,至于被谁杀一点也不重要。

两方观点碰撞了一番之后,很快又出现了第三种观点——真正的罪魁祸首应该是姜艳,是那个小三!没有她勾引古杰明,破坏别人家庭,也不会有后面这一系列的惨剧了。“小三”的字眼一针见血地击中了众人的敏感神经。有人对姜艳进行了人肉搜索。很快,她的地址和电话被公布到了网上。

一些疯狂的网友开始给她打电话进行骚扰和辱骂,并将垃圾堆放在她家门口,甚至有一天,姜艳在门口发现了一只死猫。她报了警。对于愈演愈烈的网络暴力以及伴随而来的负面影响,有关方面开始大量删帖。最终,华镜的新闻片被强行下线了。

但华镜的目的达到了。他成了本次事件的最大受益者,不仅出了名,成了大众口中的新闻斗士、意见领袖,同时也获得了一大笔金钱回报。他开了一个直播账号,针对当下的热点随时随地发表意见,粉丝过百万。

这次的成功让华镜重新找回了对新闻的热爱,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他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晓楠最终获得了儿子的抚养权。

华镜回到T小区,感觉沧海桑田。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单元楼。电梯缓缓上升。来到家门口,他拿出钥匙,开门。他的后颈猛地中了一棍,倒下。

华镜站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头顶上有白光,四周全是白茫茫的雾气,望不到边。他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裤衩,赤着脚,冰冷的感觉从他的脚底板钻进体内,沿着腿部一直往上,最终汇集在胸口,使他不得不将双臂环抱,手掌不停搓着皮肤取暖。

真是太冷了,这样下去,我会被冻死的。他心想着,开始四处走动起来。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这么冷?

他往前一直走,走了十几米,被一面金属的墙挡住了去路。沿着墙根的右侧继续走,没走多远,来到了一个死角,只能转身继续朝右前行。又走了十几米,他再次遇到死角。他停了下来,意识到自己被关在了一个方形的屋子里。不,不是屋子,而是一个巨大的冰柜。他伸手摸了摸不锈钢的墙壁,上面果然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他急忙继续朝右小跑起来,很快,一扇带有转盘把手的大门出现在了面前。门被反锁了,根本打不开。他焦急地拍打大门,大声呼救,但就连自己都感觉一点用也没有。

他内心的希望随着身体逐渐被冻僵而幻灭。他坐了下来,任由冰霜慢慢覆盖在他的皮肤表面。他感觉行动越来越难,抬起手臂要费很大的劲,手指头也不能动了,呼吸开始变得极度困难。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这时,他隐约看见眼前的雾气中有什么东西在晃动。

他把全身力气用在胳膊上,然后匍匐着朝前挪动。终于,他挪到了那些东西的下面。他缓缓抬起头,看见几双赤脚吊在半空。再往上一些,他看到了他们。

那些死去的人,伍仟、菲菲、曹军、方磊……他们一个个下巴被挂在铁钩上,仰着头,悬挂在半空,像一只只被屠宰的死猪,一动不动。

华镜吓得魂飞魄散。

一根铁钩从天而降,停在了他的面前。尖利的钩子穿过他的下巴,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他非常无助,却没有痛苦,就这么一路上升,朝着头顶的亮光而去,越来越近,越来越亮。他眼前一晃,醒了过来。

“你有没有在这个位置看过整个冷镇的风景?”

华镜极力睁开眼睛,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他穿着很单薄的外套,迎风而立。接着,华镜发现自己坐在一把金属的靠背椅上,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无法动弹。他环顾四周,看清了此刻的处境——这是一幢高楼的天台上。

“我看过你拍的那个新闻片,里面有一些T小区的全景,老实说,拍得有点意思,但还是太表面了。”

“放开我!”

男人俯下身,将脸凑到华镜的眼前。

“你还记得我吗?”

华镜仔细看了看,摇摇头。

“没关系。接下来我会让你永远记住的。”

“你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请你一起来见证一个奇迹的诞生。”

“奇迹?”

“没错!”男人挺直腰板,看了看手表,踌躇满志地指着下面的楼群,“半小时后,这里将会变成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