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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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静静地躺在床下,略感无聊。

因为个子高大,而床的高度不够,平躺着的他无法翻身,只能盯着床板上奇形怪状的木纹发愣。一转眼几个小时过去了,要不是手上的匕首时刻提醒着他今晚还有人要杀,他没准会不小心睡过去。

这些天连续不断地杀人不仅没有带给他复仇的喜悦,反而令他倍感失落和疲惫。导师曾说他是天生的杀手,一身神力,冷酷无情。但时至今日,他愈发讨厌这个说法。没有谁天生喜欢杀人。

杀第一个人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他承认,当时确实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感,刺激,兴奋,脑子一片空白,就像喝醉了酒。但事情过后,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如同苍蝇一样驱赶不散。他开始做噩梦,盗汗,失忆,到了后来,干脆用回形针头扎自己的大腿。当鲜血伴随着痛感从身体里涌出来的那一刻,他紧张的情绪得到了释放,毒液一样的罪孽被排出了体外。接着,在导师的指引下,仇恨卷土重来,他继续按照导师的计划进行新的杀戮。

他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过怀疑,一门心思只想为死去的母亲报仇。他把导师当作自己的父亲,把导师的话当作人生信仰,导师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像台机器。他不停地对自己说,这些人真是死有余辜。

菲菲,一个妓女,每天跟无数的男人上床,换取金钱。对家人说谎,对客人虚情假意,卖弄风骚。这样肮脏下贱的人有什么理由活在世界上?

曹军,一个黑车司机,没有营业执照,没有爱人,没有朋友。为了一点钱,整天像条狗一样忙死累活。这样卑微的、没有灵魂的人活在世界上有什么价值?

伍仟就更不用说了,小偷、抢劫犯,对母亲毫无孝心可言。这样的人渣有什么必要活在世界上?

还有方磊,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好警察,对嫌疑人刑讯逼供,把自己的妻子打进医院,是一个除了拳打脚踢什么也不会的蠢货。再加上他当年接受采访时说的那些话,就这样烧死真算便宜了他。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不仅仅是在报仇,也是在为社会除害,为世界荡涤罪恶。然而,这些人中间最该死的,华镜,依然还活着。当年,正是这名记者拍下了母亲的坠楼视频,然后把这起惨剧当作新闻在电视上赤裸裸地播放,让全世界的人来消费自己母亲的死亡——在他看来,这无异于鞭尸,就算把华镜千刀万剐也难解心头之恨。

导师明白他的心思,答应帮他解恨——让华镜也体验一下失去亲人的痛苦。导师设计了一个陷阱,抓住华镜的儿子,关了三天。华柯克回家的那天,他就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希望按照导师所说的,那孩子会当着华镜的面跳下来。可是万万没想到,什么也没有发生。

也就是说,导师的计划失败了。他跑去找导师,并没有找到。急于复仇的心迫使他下了决心。趁着华镜家没人的时候,他带着刀偷偷溜了进去,躲在他的床下,伺机谋杀。

这时,他听见有人回来了。

是华镜的妻子晓楠,她并不是目标。再等等吧。

华镜带着儿子离开刑警队后,简耀一直心神不宁。尽管华柯克否认了一切,但他仍脱不了嫌疑。他上过凶手的车,直接参与了恐吓自己父亲的行动,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松对他的盯梢。金峰只给了七天时间,他觉得自己等不起了。

于是,他跟了上去,想去华镜家私下再跟华柯克谈谈。五条人命,两个是警察,父亲也受到威胁,他不相信已经成年的华柯克会对此无动于衷。刚才在刑警队没问出什么来,简耀觉得是因为孩子对那个环境有恐惧感和不信任感,换到他自己的家里,说不定会有另一番效果。

简耀来到华镜家单元楼门口,从下往上看,不禁感慨万分。查这个案子的第一步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他清晰地记得,那天在电梯里遇见了华镜的太太晓楠,然后在伍仟的家里被凶手打昏。那真是一个糟糕的夜晚,直到现在,他仍感觉后颈处在隐隐作痛。

走进单元门,走进电梯,正准备去按11楼的按键,突然,他发现在所有楼层按键的最下面,有个“-1”的按键,顿时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那个按键一直都在那里,自己今天却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似的。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一种特别强烈的好奇心促使他想下去看看。凶手就住这个小区,我们找不到他,很可能是因为方向错了——不是地上,而是地下。

他按下了“-1”键。

电梯开始启动,缓缓下降。

叮咚。

电梯门开了。

门外一片漆黑。简耀拿出手机,打开电筒功能的同时看了一下信号格。一格信号都没有。

过道狭长。他用左手举着手机,照亮前方,右手放在腰间,紧握枪柄,随时准备拔枪。灰尘堆积,蛛网密布,各种破旧废弃的建筑材料不时触碰他的脚尖,使他不得不多次抬脚朝左右两侧扫开障碍物。

走了十几米,他逐渐摸清楚了这个地下室的构造。这里有点像那种常见的商务小酒店,长长的走廊,左右两侧每隔几米就有一扇门,门上有编号,并且都上了锁。很显然,这里曾经被规划为储藏室。

他曾经听人说过,T小区的物业公司曾把原本被房管局定为人防的地下空间像做蜂巢一样,划成一个个10平方米到50平方米大小不一的隔间,装上门,对外售卖,企图赚取一大笔钱。后因业主举报,这个项目被叫停,物业公司受到了重罚。再后来,物业倒闭了,T小区正式成为无人管地带,这个地下室自然也就废弃了。

简耀又走了一段,没有什么收获,便打算出去。就在他转身之际,突然感觉脚下咔嚓一声,像是踩到了什么,于是把灯光朝下照去。是一个四方的纸质牛奶盒。他俯下身,把牛奶盒捡起来,看了看生产日期,发现是上星期的。

很有可能有人就住在这里。他扔掉牛奶盒,深吸一口气,继续朝前走去。

他每走到一扇门前,就用手拧一拧门把手,看看能不能打开。就这样试了二十几扇门后,突然,他感觉摸到了一个十分光滑的门把手。将光源靠近,门把手上发出铮亮的光,是被人长期触摸的缘故。他试着开门,但打不开。他抬起头,看见门框上装了一把弹子锁。

他朝后退了几步,借助冲击的力量,奋力一脚踹向门。不开。又是一脚,还是不开。他四下找了找,发现一块砖头,拿起对准门锁一通猛砸。终于,门锁被砸开了。

他扔掉砖头,推开门,一股食物的霉味和动物的粪便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呛得他不停咳嗽。他连忙捂住鼻子,把手机的电筒抬起来,照向屋内。然而光亮实在有限,照射的范围很小,看不太清状况。他又朝墙上照了照,找到一个开关。

屋内瞬间被点亮了。

简耀望着眼前的景象,目瞪口呆。

也许是很久没有这样静静躺着了,男孩开始有些恍惚,思绪乱飞。他人生第一次对导师的目的产生了疑惑。没错,他是为了报仇,那导师呢?导师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透露过任何事情。在他看来,导师既是神,也是谜,既高高在上,又难以捉摸——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想过去探寻一下导师背后的秘密,他总觉得那是一种不尊重、不信任。他不想让导师对自己产生这样的印象。可以说,是导师养育了他,自己的命都是他的,如果连导师都不相信,还能相信谁呢?

不过,厌倦感是真实存在的,不仅是心理上,生理上也同样如此。他感觉自己每杀一个人就像游过了一条宽阔、汹涌的河流,浑身湿透,筋疲力尽。他很想快点结束这样的生活,躺在岸边,来一瓶啤酒,看迁徙的鸟从头顶飞过,享受一番温暖的午后阳光。幸好这一切快结束了,华镜是最后一个。

过了没多久,男孩听见有人进屋。通过说话声,他判断是华镜和华柯克回来了。他们一家人一起吃了顿饭。

接着,他听见华柯克回了房间,又听见华镜和晓楠在客厅吵了一架。真可笑,人都快死了,聊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他听见有人进了卧室。透过床底的空隙观察,他判断来人是晓楠。没多久,她又出去了,跟华镜说要睡在客厅。

现在,华镜终于进来了,脱掉衣服,关上灯,躺在床上。又等了一小会儿,他深吸一口气,握紧刀柄,决定动手了。

这是一间面积在50平方米左右的屋子。屋内空荡荡的,几乎什么都没有,能看到的只有一张钢丝弹簧单人床、一个马桶、一张凳子,还有一个吊在屋子中间供拳击练习的沙袋。除此之外,在屋子的角落里,还堆放着一些哑铃、铅球一类的小型健身器材。墙上挂着一台20英寸大小的液晶电视。

最让简耀吃惊的不是这些,而是在屋子靠左手的一整面墙上,贴着所有死者的照片以及记录他们平时活动规律的图纸。每个已经死去的人的脸上都划了一个大大的红叉,唯有华镜还没有被标记。

简耀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立即拿出手机,给华镜拨号,却因为没有信号无法拨出。他迅速跑出地下室,坐上电梯,按下11楼。希望没有出事,他心里不停祈祷着。

男孩手持匕首,刚想从床下出去,突然听见了华镜的手机短信声。接着,他看见华镜的双脚探了下来,伸进拖鞋里,噔噔噔,跑出了卧室。他只好又缩了回去,等待新的时机。

他在床下又默默地躺了将近二十分钟,每一分钟如同一年。他感觉身体开始冒汗,狂躁不安,情绪有些不受控制。他知道可能是导师给的药要发作了,这让他更加焦虑起来。他担心自己会像上次那样,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然后在另外一个地方醒来,记忆全无。他要赶在药效发作之前下手,于是暗下决心,再等五分钟,如果他还不进来,自己就出去,把屋里的人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这时,卧室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先是零散的几声,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繁杂,最终,如同千军万马、破阵杀敌般涌了进来。

他猛地一惊,然后立即明白了。他暴露了。这一刻,他意识自己的宿命已到,反而有了一种松弛、踏实的感觉,于是干脆闭上眼睛,享受这生命中最后的安宁。一切终于都结束了。他感觉脚下一直踩着的漂泊的船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坚硬而干燥的水泥地面。

他露出了许久不见的笑容。

接着,架子床板连同席梦思像天塌了一样压了下来。

随着电梯的上升,简耀的心也越提越高,一直悬到了嗓子眼儿。他恨不得电梯上有一个加速键,像坐火箭一样一下子蹿到11楼。然而,当电梯门“哗”地打开后,眼前的景象再次把他吓了一跳。

楼道里站满了警察。一个高大的男人戴着黑色的头套从华镜家里被押解出来。金峰跟在身后,笑着对他说:“终于抓住了,辛苦你了,简耀同志。”

简耀这时才知道自己上了金峰的当。这位经验十足的警探假装放走华镜,其实是将他作为诱饵,引蛇出洞,然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天晚上,金峰派的人一直在华镜家附近转悠,意外发现了凶手的踪迹,立即报告,开始部署。为了不惊动凶手,他们给华镜发了短信,告知情况。华镜打开门,全副武装的警察冲了进去。

就这样,凶手被抓住了。

对凶手的审问起初很艰难。他始终保持缄默,一句话也不肯说,像尊石佛。警方不得不把华柯克再次叫了过来,希望他这次无论如何也得配合指认,否则将以包庇罪起诉他。

“我说到做到。”金峰对这个十八岁的孩子说道。

不知是金峰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华柯克见凶手已被抓住,威胁已经解除,他同意了指认——他一眼就认出,透明玻璃后面的那个高大男人就是那天从学校门口开车带走他的人。

“他就是‘零’吗?”金峰问。

“应该是吧。”

“应该?难道你没见过‘零’?”

“没有,那天我被他带到一个屋子里,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台手机。每次‘零’都是通过那个手机与我通话。”

“那屋子在什么位置?”

“不知道,上车后他给我戴上了眼罩,只记得开了很长时间,摘掉眼罩时我已经在屋子里了。”

“你没有害怕或者反抗?”

“怕啊,但知道他抓我的目的之后就不怕了。”

“为什么?”

“因为害怕也没用,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办法救爸爸。”

一旁的华镜听了差点落泪,他看了眼妻子晓楠,她早已泪流满面。金峰觉得差不多了,拿上文件夹准备进入审讯室审问凶手,简耀适时插了进来。

“金队,要不我……我来审吧。”

金峰看了看简耀,点点头。

“也好。记住,无论如何也不要靠他太近,这家伙太危险了。”

“明白。”

简耀推开门,走进审讯室,坐到凶手对面。凶手依然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一动不动。

“喝奶……奶茶吗?”

简耀将一杯珍珠奶茶放到桌上,见凶手没有反应,于是自己喝了起来。

“我知……知道你是……谁,古……少新,对吗?”

半小时前,李诗诗已经将一份关于刘一梅亲属关系的报告递给了简耀,上面显示,刘一梅当年有一个11岁儿子,出事后就消失了。推算年龄,与面前的凶手应该差不多。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古少新终于抬起了头。

“我知……知道你为……什么杀……杀人。我看过那个新……新闻,那些人确……确实过……分,但他们真……真的该……该死吗?”

古少新露出不屑的眼神。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

“你根本不了解我,无法体会我的感受。”

“当然……因为我……没杀……杀过人。”

“闭嘴!”

古少新突然情绪激动起来。

“没错,人都是我杀的!这些人统统该死!”

简耀吸了一口奶茶,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期待他继续说下去。

“你能想象我那天有多痛苦吗?!我期中考试考了全班第一,我要给妈妈一个惊喜,她一定会为我感到骄傲的……一放学,我就往家跑,”由于太过激动,古少新有些语无伦次,“……只花了几分钟,我就跑到了小区里……楼下站满了人,我根本没想到他们在看我妈,她站在楼顶上,我看见她了。啊,妈妈,你要干什么,别跳,别跳啊……”

古少新仿佛沉溺到了当年那个情景之中,目光空洞、失魂落魄。

“……她不想跳的,我看出来了,她舍不得我。你快下来!消防员上去了,妈妈,别动,他们来救你了……”

“砰!”

古少新猛地一跺脚,发出一声巨响,把简耀吓了一跳,糯米珍珠差点呛进喉咙里。

“她还是跳了。妈妈,你跳了,就这样抛弃了我……”古少新眼神逐渐黯淡下来,一脸悲伤。

一滴眼泪顺着古少新的眼角滑落下来。他哭了,像个孩子。这么多年,这些话一直埋藏在他的心底,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今天终于说了出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这么脆弱不堪,原来自己一直是个需要呵护的孩子。

“不!”

古少新的情绪瞬间又回到了愤怒与狂躁。

“是他们,是那群冷漠冷血的人渣、王八蛋,在下面起哄,是他们让妈妈跳了下来,是他们,是他们杀死了妈妈!我要杀光他们!我要报仇!”

“所以暖气……”

“只有暖气,才能让这帮冷漠的垃圾热血沸腾起来!”

“你……这逻……辑逻真……古怪,谁……谁教你的……”

“还有那个华镜!”古少新根本不让简耀插话,“他拍的那个新闻片,对妈妈的亡灵是一种亵渎,一种比冷漠还要可怕一百倍的侮辱!现在我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杀死他。等着吧。”

“那小……小蔡呢?”

“他是个意外。”古少新终于冷静下来了。

“有……有没有同……伙?”

“没有。”

“我去……去过你住……的地方,很难想……想象,你一……一个人在里面住……住了十年,你靠……靠什么生……活?”

“别问了,”古少新冷冷地说,“既然被你们抓住,随便怎么处置,坐牢枪毙我都认了。如果我没死,有朝一日出去了,还要继续报仇。”

随后,不管怎么软磨硬泡、威逼利诱,古少新就像被剪了舌头一般,彻底变成了哑巴。金峰已经开始写案情报告,这起惊世骇俗的连环杀人案即将被宣告结束。没有什么比凶手自己的认罪证词更有说服力的了。

但只有简耀自己知道,这个案子余留的疑点太多,根本没有完结。首先,达明一派的歌词没有得到任何解释;其次,那个在锅炉里被发现的尸体到底是谁?他显然与本案有关,但似乎一直被遗忘了。还有乌青,他一直没有回邮件。

最关键的是,作为案件“始作俑者”的华镜除了在地铁站被挤下去过一次、儿子假装跳楼之外,自始至终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之前那么多起谋杀,古少新都实施得天衣无缝,为什么唯独在华镜的身上显得如此笨拙?

简耀找到古少新被抓当晚第一时间发现他踪迹的当值警察。

“你……你是怎么发……发现他的?”

“我看见那辆黑色桑塔纳轿车就停在华镜家楼下。”

简耀很困惑,如此周密的凶手,为什么会把这辆重要的汽车留在现场呢?难道古少新背后还有其他人?他跟金峰说,希望再多给他几天时间,不要着急定案。

然而,当警方准备押解古少新去看守所时,刚走出刑警队的大门,一个头戴安全帽的人驾驶摩托车冲了过来,对着古少新的胸口连开三枪,并趁乱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