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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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简耀在华镜家沙发上睡了一夜。听了华镜有关获奖新闻的猜想,他也非常好奇想看一下,要是这些死者真的都曾在其中出现过,那将会是一个重大的突破,没准能从中找到凶手的杀人动机。于是两人商定,第二天一早就去电视台。

第二天,两人一来到街上,发现整个冷镇似乎变得有点不一样了。天空阴沉,车辆稀少,多数商店没有开门营业的迹象,就连那些长年存在的早点摊儿都消失不见了。树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人们表情紧张不安,在一些人流较大的路口停着特警车辆,四周巡逻的特警对路过的行人抽查身份证件。

戒严了。

简耀想,这大概是冷镇多年以来第一次遇到戒严。以他对这个镇子的了解,通常遇到什么事件,都是遵循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能捂则捂,如今弄出这么大动静,不说前所未有,也是极为罕见,看来金峰的办事方式确实不太一样。只不过,简耀觉得,如此隆重地抓捕罪犯未必有效,说不定会打草惊蛇,弄得人心惶惶。

“完蛋,出不去了。”

华镜一直在打电话叫出租车,但没人愿意跑,理由是出小镇的几个重要路口现在都被特警封锁了,想出去非常困难。

“你要不被停职就好了,开警车出去应该没人拦你。”

简耀灵光一闪。

“跟……我来。”

两人来到了刑警队,简耀领头,径直往里面走去,恰好柳队长从里面出来,一见是他,赶紧拉到一边。

“你来干吗?千万别被金峰看到。”

“为……为什么?”

“现在事情搞这么大,金峰把责任都算在你头上,正火大着呢。你要被他看见就等于撞枪口上了。”

“帮我搞……搞辆车。”

“什么?!”

“我要出……出……进城。”

“你还在查这案子吧?怎么跟你爸当年一个德行。”

“求……求求你。”

“臭小子!我帮不了你。”

柳队长说完,走到一辆警车的旁边,只听见“哗啦”一声,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奇怪了,我的车钥匙怎么不见了,是不是放办公桌上……”

说着,他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进刑警队里去了。简耀心领神会,立即跑过去捡起钥匙,带上华镜,一脚油门便上了路。

一路通畅。在出镇的关卡处,警车甚至没被拦下询问就开了出来。

半小时后,两人来到了电视台门口。华镜进大楼去找原始新闻备份带,简耀则在门外等待。

传达室的李大爷只花了一包香烟就搞定了。但资料库就没那么容易了,新来的小姑娘脸黑得像包青天,非要有领导的签字才肯调素材带。

一想到台长那张脸,华镜顿时觉得这事比登天还难了。不过他既然来了就没有退路,今天一定得看到那则新闻。他硬着头皮敲响了台长办公室的门,没有回应,于是拧了拧把手,发现没锁,就推门进去了。

台长还没来。

他坐到办公室里的沙发上,焦急地等待了一会儿,又站了起来。还是走算了吧,再想想其他办法。他已经打算放弃了。

这时,台长办公桌上放着的一张纸映入了眼帘。那是一张用车单,通常记者外出拍摄都需要找台长签字,面前的这张显然是台长已经签好但还没有被拿去使用的车单。华镜灵机一动,迅速从旁边那叠“资料带”申领单上撕下一张,拿过签字笔,照着用车单上台长的签名模仿起来。

一张,不行,撕掉,再来。又一张,废掉。再一张,还是不行。台长的字迹特别古怪,潦草得完全看不出他的名字,但所有人见了都知道是他,非常难以模仿。墙上时针摆动的声音格外刺耳,华镜一方面要认真模仿字迹,一方面还要留心有人推门进来。终于,在模仿了十几遍之后,他自认为写出了一张相似度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合格品”。

门外的走廊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华镜慌张地把签好字的单子捏在手里,然后把写废的那些扔进垃圾桶。门开了,台长走了进来,华镜站在写字台前,一脸尴尬。他的脚边,还有一团写废的单子。

“华镜?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我在等你。”

说着,华镜悄悄用脚尖把那团单子踢到了写字台下面,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是放下了。

“等我?什么事?”

“工作的事情……算了,我还是先走吧。”

华镜说着,低着头往外走。

“先别走!”

华镜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

“把门关上。”

华镜不知所措地关上门,手里捏着那张签字单,生怕被发现。

“请坐。”

“台长,我……”

“其实我正要找你。记得你上次说冷镇发生了一起连环杀人案,还跟我报选题了,对吗?”

“对。选题你没通过。”

“不可能过。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的新闻环境,这一类新闻题材即便制作出来了,也播不了。”

华镜点点头,依然不知道台长想说什么。

“网络就不同了,”台长接着说道,“虽然也不是那么自由,但相对宽松很多,而且一旦出问题,下线呗,再写份检查,处罚一下,啥事也没有。”

“台长,您想说什么直接点,我还有事。”

“实话告诉你吧,下个月我就要离职了。一家新成立的视频网站请我去做首席内容官。”

“哦?”这对华镜来说倒是件新鲜事,心想能让台长舍弃电视台的职务,对方一定出了不少钱吧。

“你可能会想,我放着好好的台长不干,跑去互联网做什么?其实,这些年我也是苦不堪言哪!”台长竟开始跟华镜诉起苦来,“你总以为我老压着你们,这个也不让做,那个也不让拍,好像我喜欢那样似的,我那是没办法啊。你们每天拿个摄像机到处乱拍,倒是一点责任都不用负,反正出了问题有我扛着,那我要是出了事,可就不是记个处分、罚点钱那么简单了,搞不好台长都会给撤掉!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睡一个好觉了!我真是受够了这种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的日子,一定要换一个环境,换一些新鲜空气,否则真的会被憋死的。”

“台长,我很理解您,但我……”

“现在机会来了,”台长继续说道,“这家视频网站刚启动,一切还处于摸索阶段。而我作为新上任的内容总监,急需一些爆炸性的、甚至带有争议的话题性内容上线,起到平地起惊雷的效果,我要一炮而红。于是,我想到了你说的那个新闻选题。”

“您的意思是……”

“只要你把这部新闻做出来,我愿意花重金买下它的独家播出权。价格随便你开。”

“啊?”

“不仅如此,我还要请你回来做网站新闻部主编。怎么样?”

“可是,这种题材你确定能播吗?”华镜已经被说得有点心动了。

“你尽管放心去拍吧。我已经找警察系统的朋友问过了,这起连环杀人案已经死了好几个人,而且据说其中有两个是警察,这可是惊天大新闻哪。可是你发现没有,无论是传统媒体还是网络,都没有一点声音。知道为什么吗?”

“消息被封锁了?”

“聪明。这对我们恰恰是有利的。如今网上已经起了一些流言蜚语,并逐渐在发酵,只要我们第一个以专题的方式推出整个案件的细节和始末,没理由不爆。”

“但如果影响太大,上面会来查的。”

“现在这个时代,不搏一搏又怎么能出位呢,你说对吗?”

有了台长的通行证,华镜去门口把简耀叫了进来,找了个无人的机房观看那部曾经让华镜光辉过的新闻作品。

新闻画面出现的那一刻,华镜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下午。他拿着摄像机,对准那里正在发生的事件以及阴霾的天空。随着事件的一步步推进,伍仟、菲菲、曹军的脸先后出现在了屏幕上,最后,他们还在画面中看到了身穿消防服的方磊。十年前的他们与如今的样子差别巨大,要不是华镜昨晚刚看过照片,根本不会一眼就认出他们。看着这些死去的人(除了伍仟)再次鲜活地出现在眼前,华镜感到既惊悚又悲伤。

即便如此,看完这部长达半小时的新闻专题片,华镜依然没看出他们被杀的原因。他们的确非常巧合地出现在了同一部新闻里,犯了一些错误,但明显罪不至死啊。为什么会成为凶手猎杀的目标呢?还有,自己只不过是拍摄制作了这样一部新闻作品的记者,为什么也会被牵扯其中,而且还连累了儿子?对此,华镜百思不得其解。在他看来,目前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确认的。

“伍仟就是凶手!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杀人,但很明显新闻里这群人中就他没死,而且行踪十分诡异,至今不知道在哪儿。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杀人犯的所作所为。”

“这女……女人叫……什么?”

在旁一直沉思的简耀突然指着画面中那个死去的女人问道。

“她啊,叫刘一梅。”

“怎么……写?”

“文刀刘,一二的一,梅花的梅。”华镜不明白简耀为什么问这个。

简耀用笔记录了下这个名字,然后拿出手机,给李诗诗拨电话。过了很长时间,终于接通了。

“诗诗……”

“简耀,你先听我说,”李诗诗的语气意外地很急迫,“查到了,那个1204户主叫乌青。”

“什么?乌……乌青?”

“是的。我查过了,整个冷镇只有一个人叫乌青……”

“知道,”这个名字太特别了,简耀一听就知道是谁。“诗诗,帮我再查……查一下……十年前……有个……叫刘……刘一梅……”

“是简耀吗?”

简耀一愣。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谁?”

“我是金峰。”

简耀听见那头李诗诗快要急哭的声音,显然电话是被抢过去的。

“你听好了,第一,别再让李诗诗帮你查案,这是在害她——从现在起,如果我再发现她私下帮你查案,就停她的职。第二,现在事情闹这么大,都是因为你的失职,你最好别再添乱,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说完,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嘟嘟”的忙音。

简耀感到很无语。对于金峰的话,他无须争辩,但也不会妥协。现在案情有了新进展,他无论如何也得继续查下去,只是连累了李诗诗。

简耀和华镜回到冷镇,决定分头行动。华镜急着要回去拿摄像机,有了台长的许诺,他工作热情高涨,而且现在冷镇被戒严的状态太适合拍成新闻素材了。简耀则决定先去找乌青。小蔡遇害的那间屋子是属于乌青的,无论如何他都脱不了干系,更何况他是一个唱片发烧友。

与本案密切相关的达明一派的专辑《神经》发行于1990年。1990年,简耀还未出生,但这张专辑他还是有所耳闻的。它因为某些歌词略微过火,曾收到有关方面的禁令,直到前几年才彻底解禁。当年这张专辑在大陆根本无法买到。

简耀虽然自称达明一派的歌迷,但也是从大学起才开始听他们歌的。那时达明一派组合早已解散,他们早期的歌曲千筛万选,流传到现在大概只有二三十首经典,被网友制作成精选集——就像简耀手机里储存的那张精选专辑一样,虽然首首耐听,但毕竟失去了当年每张专辑的独立特质。

由于上述原因,这样一张专辑本身收藏的人就很少,而在寒城冷镇这样的小地方,能够拥有它的人几乎没有——除了上面提到的这位乌青。

大学时,简耀的父亲给了他一台CD随身听——这是当年父亲送给母亲的订婚礼物。这台随身听伴随他度过了整个大学生涯,也让他听到并学到了很多好听的粤语歌曲。那时候,MP3已经普及,iPod早已渗透到千家万户,CD已经快过时了,搜遍全冷镇也只有一家音像店。于是每次从学校回家,简耀都会去那家音像店逛一逛,买些CD回家,也因此跟比他大了将近三十岁的店主乌青交上了朋友。

乌青是个骨灰级的音乐发烧友,收藏了各个时期有代表性的专辑。简耀曾跟随他去店铺下面的库房,那里面不仅整齐有序地摆放了上万张唱片,还有一套巨棒的音响。就是在那里,简耀第一次见识到了达明一派所有的专辑,其中包括这张《神经》。

然而,当简耀开着警车再次来到那家音像店时,发现整间店铺已经变成了一家房产中介,里面大概有十来个身穿工作服的中介人员正忙忙碌碌,信誓旦旦地打着电话劝人卖房或买房。

“警察同志,有什么可以帮您吗?”一个经理模样的工作人员急匆匆从里面出来,非常有礼貌地问简耀,显然他看见了那辆警车。

“问几……几个问题。你在这儿待……了多久……了?”

“这店刚开业我就在了,大概三年了吧。”

“你知……知道这里以……以前有家音……音像店吗?”简耀从对方眼神中看到了嘲弄,心想,也许他们当中介的都觉得自己嘴皮子利索吧。

“当然知道。这门面还是我从店主手里盘下来的。老头玩音乐的,很酷,我费了好大劲儿才说动他卖给我们。”

“你知……知道他现在住……住哪儿吗?”

“出国了。”

“出国?”

“对啊,他的女儿在美国,把他接走了。”

“那你有……有他的联……联系方……式吗?”

“这还真没有。”

简耀听了有些失望。

“地……下室呢?”

简耀想到那么多碟,总不至于都带到美国去吧。

“也卖给我们了,现在是仓库。”经理马上明白简耀想问什么了,“你是想问他的那些碟吧?全烧了。”

“烧了?”简耀再一次震惊了。

“对,跟虎门销烟似的,一股脑全倒在路边,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本来我还想问他要几张,谁知道一张也不给,全烧,真可惜。”

“谢谢。”

简耀怅然若失地往外走,刚走到警车边,经理又追了出来。

“警察同志,我差点忘了,买房的时候因为手续上的事情,我曾给他发过邮件。这是他的邮箱,你需要吗?”

“太……太好了。”

简耀接过经理递过来的纸条,后者露出了职业性的笑容,说:“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需要买房或者卖房,随时给我打电话,竭诚为你服务。”

简耀哭笑不得地点点头。

回到车上,简耀立即用手机给乌青发了封邮件。在信中,他说明了自己身份,并询问了几个问题:《神经》这张CD去哪儿了?T小区的房子租给了谁?还有,为什么把这么多年的收藏付之一炬?前两个问题是与案件有关的,后一个问题则是简耀自己想问的——作为同样的音乐爱好者,他完全不能理解这种行为。

刚发完邮件,简耀抬头看见华镜正站在不远处的街边,漫无目的地张望。简耀知道他一定是在偷拍素材。果然,他发现华镜的大衣里凸起一块——肯定是DV机,镜头也许正对着那些在街头巡逻的特警。

他走下车,抬手刚想和华镜打招呼,突然,原本散漫巡逻的特警紧张起来,拿起武器开始往同一个方向跑去。这时华镜也看见了简耀,两人迅速交流了一下眼神,也跟着跑了起来。

出事了!

简耀心想着,不由加快了脚步。华镜也不再掩饰,从大衣里把DV机拿了出来,持在手上,跟在后面边跑边拍。

就这样跑过了两个街区,终于,他们看见了。

半个月后,在华镜制作的那部引起全国轰动的新闻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以下真实而残酷的现场画面重现:

特警们蹲成一排,手拿着枪,借助警车的遮挡,组成了一条长长的封锁线。金峰站在队伍的中间,挺直腰杆,手握喇叭,随时准备发号施令。在他们的正前方,一个男人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正面对着他们。

镜头拉近,对准那人的脸,竟是伍仟!

“把手举起来,赶快投降,你已经被包围了。”影片中响起了金峰通过喇叭发出的呐喊。

对面伍仟并不答话,只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四周一片静寂,天空有乌鸦飞过,发出凄厉的叫声。伍仟猛地把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像是要抽出一把枪。

“不要!”

镜头的侧方冲出去一个人,从背影看,是简耀。他想象着下一刻,随着金峰的一声“开火”,十几把枪的枪口同时冒烟,枪声像放鞭炮一样此起彼伏。顷刻,伍仟便被打成了马蜂窝。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发生。

世界安静至极。

瘫倒在地的伍仟被团团包围。很快,鲜红的血液从他嘴里汩汩溢出。

他杀死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