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青丘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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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继宗带高超来到汤胤绩家的时候,已经是过午时分了。

此前杨继宗让云瑛先带着贞娘回绣花庄,叫她不要声张此事,等着来人安排接应,又在路上大略问明了高家之事。

高启本是元明之际吴下一位有名的才子,与杨基、张羽、徐贲合称“明初四杰”,诗文并茂。在明朝初年也曾进入翰林院参与编纂《元史》,后来却辞官不做,还因此遭到太祖朱元璋的嫉恨。到了洪武七年,高启因为一点文字上的失误,竟以参与谋反的罪名,被施以腰斩。高启的家人也受此案牵连,不但家产全部籍没,全家还都被籍入丐户,永生永世沦为贱民。所谓丐户,不能置产业从事农耕,更不能读书参加科举,男人头戴狗头帽,身穿横布裙;女人梳老嫚头,穿黑裙黑背心,只能从事收破烂、抬轿子、弹棉花的一些所谓贱业。

高启后人虽沦为丐户,却一直暗中教家中子弟读书识字,还将一部查抄时幸存的高启手稿作为传家之宝,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让祖先冤狱平反,家族得以脱离贱籍。但由于明初法网极严,朝政又纷乱不止,近百年来高家并没有看到希望。

直到一年前,高超在苏州街市上偶然见到一部书,名叫《高太史大全集》,托人打听才知,那正是祖上高启的诗文集,乃是当代文人徐庸所辑。高家人商议,既然现在已有高启的诗文集刊行,当是朝廷已然不再将他当作谋反要犯,或许平反有望,全家也就可以成为正常的民籍百姓。因此决定让高超进京来打探情况,若有机会,更可找有司申诉。至于高超的小妹贞娘,却是早在几年前就被卖给了一个富户作为奴婢,那富户正好以刺绣为业,贞娘才学会了上乘的刺绣手艺,又随那家人来到北京绣庄。

高超到了北京,一时无着,只得在冷铺里住下成了乞丐。小妹贞娘因一直有信息相通,却很快就找到了,只是碍于自己叫花子的身份,却不能直接相认,只能暗中联络。至于为高祖平反之事,更是摸门不着,根本不知从何说起。

汤胤绩的宅邸在崇教坊,离国子监不远,是个五进的大院子。若不是有那锦衣张山引路,以杨继宗一行的衣装,守门的家仆怕是根本不会为之通报。汤胤绩听说杨继宗来了,倒是亲自迎到门口,一见面就说:“我说是杨贤侄身手快捷,还果然是雷厉风行。”又见几人打扮寒伧,怪道:“贤侄怎么这样装束?这位后生又是哪个?”

杨继宗忙道:“这位仁兄与冷铺一案有些瓜葛,小侄再慢慢向老伯细说。”

说话间进了院子,来到正房厅堂,见那厅堂门上贴了一副春联:

东坡居士休题杖

南郭先生且滥竽

杨继宗暗想,早知道这位锦衣汤公让十分自负,没想到还有这样满腹的牢骚。只是他在这厅堂门前张贴如此的春联,难道不怕有人借题发挥,引来麻烦!

进到厅中,杨继宗才向汤胤绩介绍道:“这位高兄或许就是冷铺命案中唯一的幸存之人,他却也出身不凡,乃是前辈高启高青丘的后人。”当下又把高启后代之事对汤胤绩大致说了一遍。

汤胤绩听说是高启的后代,立时一脸肃然,又重新认真见礼道:“原来是高季迪的子孙,失敬!”坚持让他坐在客位,上茶。

坐定了,杨继宗才问道:“高兄,初九日那晚,你因何不在冷铺,出去做什么勾当?”

那高超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却也知眼下是在一个大官家中,分外拘谨,只跐着椅子边半坐着,低着头,也不喝茶,道:“那天后晌,小人在朝天宫棂星门外与北铺的乞丐们晒太阳,宫中一位道士,就是那施全,叫我进到朝天宫里他的下处,说是有话要说。”

“他对你说了什么?”

高超抬头看了看杨继宗和汤胤绩,又低下头叹道:“小人来到北京,本想打探祖上平反消息,可身为乞丐,又哪能见到有力之人?因此——因此小人就故意放出一些风去,说小人前辈原是做官之人,家中还小有资财,却一时无法取出,来京要寻找得力之人取出财物。谁知这些话传出后,不知怎的就与老吴王张士诚的宝藏关联在一起,后来竟有传说,是小人携带了吴王的藏宝图,还有人为此招股行骗——这些事确实与小人并无半点关联。此后就常有人来与小人搭话,却多是些地痞无赖之辈。”

“这么说那个施全也是为了藏宝图的事与你相识的?”

“也算与此相关。那施道士前几日才在朝天宫门前寻到小人,开始只问了些不相干的事。初九那天,他却找我说,因藏宝的事,小人怕是要遭受些无妄之灾,要我先到他那里暂避一时。因他为人老到,说得又恳切,小人才随他去了。当夜冷铺里就出了那事,现在想起,不论那施道士有什么企图,他毕竟救了小人一命,不能不感其大恩。”

“那施全可也相信你是有藏宝图的?”

“初九那晚在他屋里,他与小人喝酒,问了许多小人的家世。我也没有瞒他,把自家这些事尽都对他说了,告诉他不但没有什么藏宝图,其实连祖上留下的财产的事也都是胡说。依小人看,他倒是信了,当时让我不必着急,将来若有机会,还要为小人关说。”

“那么依高兄看来,那日夜晚去冷铺里杀人的,果然是为了抢夺所谓的藏宝图吗?”

“这两天小人也认真想过此事。我想若真是有恶贼想要夺宝,也应当把小人绑了去严刑逼供,来找宝图,哪里会不见小人,就把一铺的乞丐全都杀了呢?以小人之见,他们如此凶残杀人,只怕是另有缘故。”

“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以小人猜度,杀人的极有可能是为了车子那事!”

汤胤绩一时听不明白,“怎么又有个擦子?”

杨继宗在旁边告诉:“是车子,乃是那冷铺中的一个小乞丐,却不在前夜被杀的之列。”

高超见杨继宗也知道车子之事,连连点头道:“那个车子也不知他姓什么,跟着魏大虎也有好几年了。人嘛生得又乖,几多白净,魏大虎就疼他疼得不得了,极力呵护,轻易不许别人碰他。”

听那高超讲,自打去年入冬以后,不知怎的那车子却被一家员外看上了,先是多方设法接近,送衣送食,后来索性讲明,要收到府里去做小厮。那魏大虎本来不愿意,却又惧怕那家势力,那人又送了魏大虎十两银子,因此到冬至前车子就被那家接走了。

杨继宗急于想知道那家员外是谁,问道:“接走车子那家人你可见过?”

“初时听他们讲谈这事,因事涉下流,小人也无心思过问,从来没有参与。只是偶尔听说,那家是什么都督府的西席先生,每次来找车子都要带着两三个兵丁,气势嚣张得不行。前几日车子又回到冷铺里,我问过他一向生活可好。才听他说,那家也只是个小门小院,并不在都督府里,只是吃喝甚是丰盛。”

“那车子为何又回到冷铺里了?”

高超才又说了其中缘由:车子走后,魏大虎不知是因为思念车子还是嫌得钱太少,过了几日就有些反悔。带着几个乞丐去那家找了几次,却全都碰了钉子,被赶了出来。后来魏大虎不知从哪里找了一个老汉,说是车子的亲爹,年前又去那家闹,说是不要银子,非要把车子要回来不可。闹了几场,并无结果。一直到初七那天,大约那家过年防范不严,魏大虎一伙人竟把那车子抢了回来。

“小人初七晚上回到冷铺,才见车子哭哭啼啼的又在冷铺里,样子是极不情愿,一面还说:我哪里又来了个亲爹,你们非要让我当花子,住冷铺。又听魏大虎劝他不要哭,过几日还会送他回去。”

“以你所言,案发那日夜里,那个车子应该也在冷铺里面了?”

“我也听说那日遇难的只有十七人,并没有个小孩子在里面。但这几日他确实是住在冷铺。”

汤胤绩听说此事颇为曲折,便问:“你可知那家做西席的住在何处?”

“这个小人不大清楚,只是听说离我们冷铺甚远,在东南城哈德门内,好像是叫个黄华坊的方位。”

“那家主人大约什么年纪?”

“小人从未见过,只是听见魏大虎曾在私下咒骂,说他六七十岁了还老不正经,想来年纪不小。”

杨继宗知道此事至为关键,又问:“你再仔细想想,可曾听说过,那家人是姓什么?”

高超又思索了片刻,才道:“小人倒想起来了。我们冷铺里有一个乞丐姓佟,都叫他佟二呆子。那一日不知为什么惹得魏大虎生气,魏大虎就骂他,你们姓佟的没有一个好东西,男盗女娼,老不正经。佟二呆子不敢回嘴,却在下面嘟囔,说他那个童又不是我们家的佟。佟二呆子姓的是单立人加个冬天的冬字的佟,我猜测那家人或许是姓童年之童也未可知。”

听到这里,汤胤绩微微点头,似是心中已有了主张,转而问道:“刚才杨贤侄说你带着先祖一册诗稿进京,可否让我也见识见识?”

高超忙从怀里掏出那本《青丘子诗草》,双手递给汤胤绩。

汤胤绩拿在手里一页一页慢慢翻看,看着看着竟两眼泫泪,只得转过头去,怕被杨继宗和高超见到。

看了好一会儿,汤胤绩才把那册诗稿放在旁边几上,对高超道:“令高祖的大才老夫早就知道,他的诗文读过的却不多,刚才读了颇多感慨。青丘先生当年被杀自是冤枉的,现今天下读书人大约无人对此异议,因此徐用理先生前些年编辑了《高太史大全集》,刊行于世,也并没有引起什么风波。但阁下要想找有司为令高祖翻案平反,只怕是千难万难。”

高超本来对为高祖平反之事全无成算,见汤胤绩说起,只是一路跟着点头,听说实在困难,才问:“不知可还有一线希望?”

“青丘子之案虽冤,却是当年太祖爷钦定,先皇的成案如何翻得?不要说你们高家一户含冤,当初所谓的‘明初四杰’,杨基、张羽、徐贲,哪一个又得了好下场的?若都要翻案,朝廷如何彰显前朝的圣恩硕德?更何况,当年开国的功臣中,有多少家都被灭门,被杀的岂止几十万人,又待如何说辞?”

高超对前朝之事本是一片茫然,听汤胤绩说得严重,两眼直呆呆的,不知如何回应。杨继宗对前朝的事倒也知道一些,却也不知说什么好,此时也是默不作声。

汤胤绩又道:“为你家人今后生计,我劝你们今后再莫提起祖上之事,安安稳稳地做个小民,可以让青丘先生一脉相传,延续香烟。这册诗稿对你家也是不祥之物,不必保存,以免将来因它生出灾祸。”

想了想,他又对高超说:“不如这样。你就将此诗稿出售给老夫,老夫付你百两银子。你先在我宅中住上些时日,冷铺杀人一案或还要你为干证,等到案子结了,你也不必回苏州老家,只在京城里做个小生意,安定了再将家人接来。你妹子的事也由我做主,先将她赎身出来,将来找合适人家再行婚聘——老夫也算学诗之人,这就算为前辈诗人略致一点敬意吧。”

杨继宗知道,那一册遗稿怎么会值那么许多银钱,无非是汤胤绩有心周济高家,也觉得这样安排最为稳妥,遂道:“老伯安排得最好。小侄虽穷,也愿出二十两资助高兄。”

汤胤绩让人先安排高超在府中住了,才对杨继宗道:“贤侄可猜出那争夺车子的是哪家人家?”

“小侄初到京师,能识得几个人?还请老伯指点。”

汤胤绩才有些扬扬得意地说道:“我若猜得不错,那个和冷铺叫花子抢人的,当是武清侯家的清客,仝家。”

杨继宗倒有些吃惊:“老伯如何知道是那仝家?”

“刚才高超说那家可能姓孩童之童,只是听音猜测,若是人工之仝,却也能对上。何况那家在哈德门内黄华坊,那里有条街巷,百姓们都叫它石大人胡同,你知道那石大人是指哪个?”

“莫非就是武清侯石亨?”

“正是他家。武清侯家有个姓仝的清客,在京中却是大大有名。”

“老伯说的应该是那瞽者仝寅,小侄在年前碰巧还见过此人。只是仝寅看起来不过四十几岁年纪,却与高超所言六七十岁对不上。”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瞽者仝寅早在正统年间就在大同投奔了石亨,带他进石家的却是其父,叫作仝清。此后石亨进京,仝家父子也一同跟来,只是仝寅因神算扬名于朝野,知道仝清的人却不多。但以我们锦衣卫掌握的材料,要说是老不正经,那仝清倒真是当得。”

杨继宗暗想,这锦衣卫倒真是无所不知,却又问:“怎么说他老不正经?”

“那老儿素有龙阳之癖,且又专喜娈童,这些年依仗他儿深得武清侯信用,在京中收小厮,包戏子,闹过许多乌烟瘴气的事情。”

“我见那仝寅,为人貌似方正,难道就不劝说约束其父?”

“仝寅虽然深通易算,几近于神,在家却是个大孝子,对其父几乎是言听计从。听说也曾婉言规劝过,但那老儿一旦发作,他就不敢再作声。好在那仝清这些年倒也没听说有什么犯法干禁之事,但这次的冷铺杀人一案,如果真是由仝清所起,干系可就大了。”

杨继宗听到这里,猛然想到前天晚上在香山弘法寺中,徐永宁还颇为自信地说是手中有石亨这张大牌,不怕有人兴风作浪。如今这冷铺乞丐的一场血案,却偏巧不巧又与石亨家连带在一起,难道此案又与朝廷中的阴谋相关?

这些背景又暂时不便就对汤胤绩讲,因说道:“这案子现在连上了武清侯家,只怕更要十分谨慎。小侄想要明日到仝寅家访他一访,得了些消息再请老伯定夺。”想想又说,“我还想借用一下那冷铺现场所绘的图册和那片被扯下来的衣料。”

汤胤绩点头同意,说是今晚让人送到他的住处。

杨继宗却还分外关心朝廷中的近况,又问:“今日早朝,老伯可听到圣上病体有什么消息?”

汤胤绩听他问到此事,眉头又紧皱起来道:“看来有些不妙。因圣上病重,今日早朝又免了。因此左都御史萧维祯和副都御史徐有贞带领众科、道以及一众文武官员都去左顺门外问圣安,老夫也在其列。出来回话的却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兴安。大家问他圣躬可有好转,他却用手比画个十字说,还能怎么好转,怕是也只能维持这些时日了。众人听了都是又惊又悲,那兴安太监却愠道:尔等都是朝廷大臣,值此危急时刻却不能为社稷有所举动,就知道日日到这里来问安,又有何用?”

“这位太监倒是派头十足,对大臣们毫不客气。”

“宫中大珰从来如此,朝臣们也不见怪。倒是听他一说,大家都觉得应当有所作为,当下萧总宪与徐副宪就对众御史们说,各位可是听明白兴安太监的意思了。众人都说,无非是要早立皇储,一旦立储,即无他患。于是一群都察院的官员就要回去起草奏疏,乞请皇上正位东宫,疏稿怕是今日就可完成。”

杨继宗听说朝臣们终于决定要上疏敦请皇上早立太子了,心中倒为赤龙会舒了一口气,想来这也是他们这些天努力活动的结果,又问:“却不知众臣所谓正位东宫,要立的却是哪一位?”

“这个在当时却没有人提起。不过据我所知,朝臣中对此事意见并不一致,也有说应该由沂王复位的,也有说应再择近支的,也有说应该听凭圣裁的,纷纷扬扬,各怀鬼胎。”

“百官既然要上疏请立太子,总应有个说法吧,不然如何触动皇上?”

“可就是在这样关键时刻,大佬们的态度才更是暧昧。听说昨日已经有御史起草过一本,里面只说‘伏望皇上早建元良,正位东宫,以镇人心’。那萧总宪看了,却提笔改了一字,将‘早建元良’改作‘早择元良’。当时还得意说,我只是更改了一个字,今后玉带也要为此更新了。只此一事,便知这些朝廷重臣们的心意。无非要趁着朝局不稳,阿附上意,还不是为了自己的高官厚禄,哪有自己真正的主见!”

“徐副宪也在提倡疏奏的人当中,他应该是有主见的吧。”

“这位徐元玉倒是一向都有主见,但此次深藏不露,不知有什么想法。此老惯用诡计伎俩,谁知他有什么主张?”

“我倒是听说,那徐元玉大人并不主张早立太子,而且还自有一番道理。”

汤胤绩对此事倒像是第一次听说,诧异道:“他竟不想早立太子?又作何想呀?”

杨继宗从容言道:“小侄听他的族侄徐贯对我说,徐元玉副宪认为目前急立太子,非但不可,而且不能,又不必。”

“什么又是不可、不能、不必?”

杨继宗于是把前几日徐贯在他寓所里说所的一番道理又叙述了一遍,却没有提徐有贞与许彬、杨善等人正在谋划直接让太上皇复辟之事。

汤胤绩却边听边摇头,等杨继宗说完才道:“这个徐有贞机谋干练,却非老成谋国之臣。他这一套道理,看似无懈可击,却有一点不明,若是说要等到当今皇上龙驭上宾之后再传诏由太上皇继位,这于礼大是不合。太上,太上,其位自在当今之上,太上皇为兄,今上为弟,何况今上的帝位也是得自太上皇,怎能是再由皇上下诏让太上皇继位的?”

杨继宗见汤胤绩对复辟的事真似毫无听闻,又试探道:“我却听了些风言风语,朝中宫中有些人也许想要不等遗诏,就直接拥立太上皇复辟!”

汤胤绩似是头一次听到此说,两眼瞪得溜圆,惊道:“若真是如此,那不是形同政变,朝中难道不会大乱了?”

杨继宗有意要考校一下这位自视极高的锦衣才子:“虽然如此,以老伯当年曾为副使迎接回太上皇的这点经历,那时仕途岂不是大有可为?”

汤胤绩却满脸憋得通红,喝道:“我岂是徐有贞那等只知以权谋徇私利的小人!自己巳之变[5]以来,太平之世才不过数年,难道又要自己从内里反叛起来,让朝中无宁日,天下无宁日吗?我想即便此老真使出什么阴谋诡计,朝中真正应和的只怕也不会有几人。”

杨继宗见汤胤绩一脸正色,连忙施礼道:“老伯不以物喜,真是高风亮节,小侄唐突了。”

汤胤绩才和缓下来:“我看局面也未必就有那般紧急。后天是正月郊祀大典,听说明日皇上还要勉力出宫去天坛斋戒,皇上若能出宫来,病体当不会如传说那样沉重。”

杨继宗从赤龙会那里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人要阴谋鼓动太上皇复辟之事,也并不是全要看皇上的身体状况。但皇上若能以强健之身公示于群臣,倒也是当下能够弹压住朝中阴邪之风的有效之法。因而不住点头,希望明日皇上能够如期去天坛斋戒。

两人说来说去,又把话头重新拉回到高启的诗集上。汤胤绩又从几上拿起那册诗稿,一面轻轻翻阅一面说道:

“青丘先生天才高逸,诗歌一扫元末纤秾缛丽之习,模拟历代古人格调,无不神形兼备,只可惜损折太早,还未及铸成自己独立之格就离世去了,岂不可惜!”

杨继宗对高启的事知道得不多,请教道:“听说他只为文中‘龙盘虎踞’四个字而罹难,可真是如此?”

“那高季迪是何等孤高自喜之人,生于乱世,却出淤泥而不染,其诗自称:‘青丘子,癯而清,本是五云阁下之仙卿。何年降谪在世间,向人不道姓和名。’又怎能合于世俗?当初他入国初翰林院修史,已是不得已而为之,后来太祖授他户部侍郎,他却坚辞不就,已经埋下了祸根。太祖皇帝对于士人,是凡不为我用者必有异心,他不愿为朝廷所用,诗文中对当世又常有讥讽,即使没有那篇《上梁文》,恐怕也难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