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竺香

天才一秒记住本网址,www.remenxiaoshuo.org,为防止/百/度/转/码/无法阅读,请直接在浏览器中输入本网址访问本站,记住了吗?

第二天依然是个好天气,杨继宗让方天保再去查一下云姑娘的来历,并且再顺路看看吕家那边,锦衣卫有没有什么行动。自己则和杨二骑马去了福安茶坊。

福安茶坊就在西四牌楼的东南角上,朝西五间的门面,进门后却是三间的进深,十五间大屋,有柱无隔,十分宽敞。因为是在年根儿,又是前晌,茶坊里客人不多,稀稀落落地分散在几个茶桌上。进门对面偏南边,放置了一张高几,几外面罩着秋香色的布围子,布围子两边有黑线刺绣的一副对子:

吹笙静夜来子晋,度曲有时闻善才。

显然是个说书度曲的所在,此时却还空着。

杨继宗来到左手靠窗的位置,让杨二也打横坐了,才叫小二上了一壶六安茶,吩咐不要加果料,又要了四碟松仁、蜜饯之类的茶食。不多时茶上来了,杨继宗却趁着小二在桌上放茶布盏的工夫,低声问他:“这位小二,昨日你们隔壁客栈里死了个客人,你可知道?”

那小二闻言面色有些紧张,但转眼见到桌子角上不知何时并排摆放了两摞铜钱,大约二十枚之数,立时换了笑脸道:“这天大的事,怎能不知?昨日还有锦衣卫的军爷到这边来问过话。”

杨继宗并无表情,只冷然问道:“听说那位死者前天后晌一直在这茶坊里,你可看到?”

小二道:“怎么没看到?他大约未正时候来的,直到快起更[15]了才走,说是要到客栈住了,还是我引的路。”

“他可是一人呢,还是与别人同坐?”

“他一直是一个人,前天就在那边桌子坐着,”说着他朝南向一指,大约是在度曲之处正对着的位置,“我们这里过了晌午就有一位说书的先生过来,说的是残唐五代,李克用十三太保,煞是好听。那位客官就在那里坐着吃茶听书,几乎没有与人交往。”

“几乎没有,那还是有人与他交道。”

小二道:“昨日那锦衣的番子……”说完才觉得一时说走了嘴,连忙看杨继宗的脸色,看看没事,才继续说道,“锦衣的军爷昨日也问过,我当时没来得及仔细回想,只说了他那茶壶被碰翻之事。”

杨继宗看着他示意让他继续。小二才道:“那时天已大黑,我们这里各桌上都放着火烛,但毕竟有些黑,有一位客人正好从那——死者桌前走过,一不留神,袖子带到了茶壶,弄到地上摔碎了。那人不住道歉,本来是小事,也就过去了。”

“那人生得怎样?”

“屋里黑黢黢的,也没看清他模样,三十多岁,一个精瘦的汉子。可是巧了,我去收拾打碎的茶壶,却闻出了点不寻常之处。”说到此处,他略略一停。

杨继宗又往桌上放了十文大钱问:“闻到什么?”

“我们做茶博士的,鼻子第一要好。那碰了茶壶的人蹲下身去要捡拾打碎的茶壶碎片,我连忙上前收拾——哪能让客人来做这种事呢?但我猫下腰收拾东西的时候,却从那汉子长袍的下摆处闻到了一股羊膻气。气味并不浓厚,他好像还用过香熏,但那股膻气却绝非一般吃多了羊肉的膻气,即便是养羊、放羊的味道也是不同,他那股子膻气绝绝是长年待在羊肉床子里捂出来的。看他的打扮气度应该也是有几个钱的主儿,我猜他定是个开羊肉床子的。”

杨继宗知道他说的羊肉床子是指专卖牛羊肉的肉铺,心想这京城里外大小羊肉铺子少说也得有几十家,要靠这个线索找人实在困难。于是又问:“你对锦衣卫只说了此事,那还有没说的是什么?”

小二欲说还休,眼光又望向桌角那几摞制钱。

杨继宗却假作没有注意,微微一笑,才道:“我猜应该还有一位郎中在场吧?”

那小二一惊,再打量了杨继宗一番,才回道:“这位爷您真是神明,前天我们这里确实有一位卖野药的走方郎中,此前从没有见过。”

杨继宗心里明白,这小二哪里是忘记此事才没告诉锦衣卫的人,分明是看锦衣番子凶神恶煞,又不打赏,才故意只说了一个不太重要的线索,以便交差,却把更重要的线索留下来待价而沽。看来这京城里的人,真是不可小觑。他又从袖中取出三十文铜钱,一起放在桌角。

小二立刻眉开眼笑道:“前天夜里死的那位,都说是中了炭毒,我看却未必。他在这里喝茶,一直在咳嗽,那郎中就凑过去,大概要卖他什么药品。他们在那里嘀咕了一刻,那郎中又似为他看视诊治,也不知卖了药没有。后来那郎中便离去,大概正是天将黑没黑的时候。”

杨继宗思索了一下,才问:“你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位郎中,那他可是京师人呢,还是外埠人呢?”

“听他说话动静,应该是京师之人。但京城的走方郎中本就少,这位又从来没有到过咱们这里,实在有些奇怪。最奇怪的是,还有人觉得他根本不是什么卖野药的游方郎中!”

“噢?这话怎么讲?”

“在我们这里说书的柳先生,每天柜里给他一百文,一天一结。前天晚上收摊,我给他送书润,他大概嫌少有些牢骚,对我说:‘贵宝号这是财气要冲天了,药铺大掌柜的都来这里卖药,如何不发?可我们费了半日口舌,却才值这么几文?’我知道他说的一定是那个游方的郎中,却也不便再问。”

过了午时,杨继宗和杨二在那福安茶坊里各吃了一大碗烂肉面,杨二还吃了半屉包子,才见门口进来一位中年人,正是那说书的柳先生。

柳先生一身儒巾蓝衫,初看似是个黉门秀才,一张瘦脸上留着两撇八字胡,显得有些沧桑,一双小眼睛乍看灰蒙蒙的无精打采,里面却又似包含着许多世故。

杨继宗迎上前来请柳先生借一步说话,先自介绍:“学生杨继宗,是山西的举子,来京准备会试,有事想向先生请教。”

柳先生一听是位举人老爷,自是诚惶诚恐,连忙回道:“岂敢,岂敢。公子有事请讲当面,何言‘领教’二字?”他不知不觉地就把书中的词用上了。

杨继宗更是直截了当:“听说前天这里来过一位游方卖药的郎中,不知先生可是知道他的一些底细?学生有些隐情,需知此事,还请先生赐教。”

柳先生虽然后悔那日一时闹意气说漏了嘴,此时面对这位颇有些威严的举人老爷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吞吞吐吐回答道:“我因在京师各处说书,四城之间全都去过。近来虽在西城,去年却是在丽正门外有个大兴茶坊里说书,对那一带甚是熟悉。因此才知道,前天来这里的那位郎中,似乎有些不对。”

杨继宗道:“怎么不对?”

“我看他委实不像平常的走方郎中。”

杨继宗却不愿再和他周旋:“我听人说,先生识出他乃是一位大药铺的掌柜,不知先生何以说出此话?”

柳先生看搪塞不过,只得说道:“敝人虽然不才,却也行走江湖几十年了,眼睛看人还是准的。他前日虽是走方郎中的打扮,我却认得,他分明是那丽正门外一家百年老店,叫作养荣堂的大掌柜。”

杨继宗听见说有了一个实处,自是欢喜:“那养荣堂有什么来历?”

“闻到这养荣堂早在胜朝大都时候就已经开办,也曾是京师药行中数得上的大买卖。国朝以来因多次易主,这家药铺实力已经大不如前,但毕竟是老店铺,有名望,因此客人也还甚多。在下也曾到那店里问过医,抓过几副汤药。”

“你既认识他,前日可与他打过招呼?”

“我们说书这一行,最重描摹世态,因此不论到了什么地方,总爱细心观察不同人等的音容举止,所以才会注意到有这样一位掌柜。但他是开生药铺的财主,在下只是个抓药的病人,虽与他见过几面,并没有搭过一句话,更不提相互结识。那日见他来此处时又似有什么隐情,哪敢就唐突与他打招呼!倒是他似乎也觉得在下有些眼熟,倒像是有意要避开我的眼神,多是背向着在下。”

“先生可知这位掌柜叫什么名字,相貌如何?”

“只知道大家都叫他胡掌柜,名字实在不知。他四十多岁年纪,中等身材,白面短须,长得甚是文静。”

杨继宗还想再了解些情况:“先生可曾注意,除了前天,那位胡掌柜可曾还到过这茶坊?”

柳先生道:“这个在下实在没有注意。但这福安茶坊统共不过几丈之地,若是他别的日子也还来过,我当不会看不到。”

“那么前天这位胡掌柜在此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敝人在此说评话,以舌为田,需要集中精神,平常也顾不上茶坊中的杂事。只因这位胡掌柜忽然改变身份,让人觉得有些蹊跷,我才略上了些心。但看他当时也无非真如走江湖的医士那般,串了几个桌子售卖他的药物。我当时虽觉怪异,却也没敢动声色。我们说书常讲:人有旦夕祸福,马有转缰之灾,说不准他家突生变故,一时沦落,也是有的。”

杨继宗并不想让这个案子牵连过多的人,也就不再多问,赠了一些谢仪,告辞去了。

杨二虽然不算精明,此时也看出了端倪,问道:“爷,咱们这就去那养荣堂吗?”

杨继宗笑道:“这次你倒明白。”

“只是我们不认识路,可别走岔了。”

杨继宗道:“这京城道路如同棋盘一般,不是东西向,就是南北向。我们只管朝南走,见到城墙再向东,不怕找不到丽正门。出了城,再找那养荣堂。”

人们口中的丽正门,其实就是正阳门。当初永乐皇帝修建北京城,大半用的元大都旧制,九座城门中倒有七座以元大都的城门为基础修复,当时也仍用原来的称呼。直到正统年间,朝廷对京城九门重新修整扩建,正统四年[16]才算完工,也把原来七座城门的名称都改了。中路南门是北京城的主门,原来叫作丽正门,改叫正阳门,只是京中百姓有个念旧的习性,对老地名尤其眷恋,因此一直还用元朝和明朝初年的叫法,反倒是正阳门三个字,只在门匾上挂着,很少有人提及。

养荣堂其实很好找,出了正阳门往南不远,大街路东一处挺大的门脸就是。面脸上面悬着一块大匾,黑底金字:养荣堂。杨继宗走近了再看题款,果然是元朝至元年间所书。

这个药铺的格局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三间厅堂靠着后山墙全是接到天棚的百眼药橱,药橱上横平竖直有无数排的小抽屉,抽屉上写着“陈皮”“半夏”“人参”“附子”等药名。药橱前面是黑漆柜台,后面站着两个年纪不大的伙计,此时并没有人来买药。进门右手有一张桌子,一位坐堂郎中正在为病人把脉。厅堂尽南边有一道后门,显然是通往后院的,一般药铺都是在后院储存、炮制药品,掌柜的和学徒大概也在那里居住。

杨继宗来到柜台前,向着伙计一抱拳道:“打搅了,不知贵店可有一味药,叫作天竺香的?”

伙计一听,连忙赔着笑说:“官人您请稍等,这得让我们师傅来跟您说话。”说完他急匆匆出了后门。过了片刻,才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随着那伙计出来,手中拿着一个白麻布包。

老者同杨继宗打过招呼,才把手中的白布包打开,说道:“这位官人要是前几个月来,我们店里还真没有这味药。算您赶巧了,我们重阳节前后刚进了一批比较稀罕的药材,正好有这天竺香。可不知道,您要用它医治什么病痛?”

杨继宗低头细看,见白布包着几块药材,形状似圆非圆,似卵非卵,大的不过鸽子蛋大小,小的只有小拇指头模样,初看有些像是琥珀,但颜色略浅一些,也没有琥珀的光泽。他示意可否拿起来看看,那老者点头同意。拿在手里才觉得这东西极轻,嗅一嗅确实有一股奇异的香气,正是昨天吕大相脖子上的气味。

杨继宗对那老者说道:“我也不懂得医药,只是家兄近来受了风寒,咳嗽不止。有一位世外杏林高手吩咐说,要用这天竺香碾细了和成膏,涂抹在风池穴上,方可药到病除。我们找了几家药铺,都无此味,幸亏在贵号寻到了。”

那老者听了,满脸的不屑,把杨继宗手里那块天竺香收了回来,又用麻布包了,才说:“不知您所谓的杏林高手是哪一位,但《本草》上讲得明白,这天竺香出产于天竺以西的西牛贺洲,性温,味辛微苦,有活血祛风、舒筋止痛、通气化滞之功能。如若是胸腹闷痛,疽痈恶疮,甚或是妇女虚寒痛经,此药都有奇效,可没听说过用它来治咳嗽的!再退一万步,即便这天竺香能治得了咳嗽,也应该是以内服为主,却不知道它还能够外敷。外敷也还罢了,治咳嗽用穴总应是手太阴肺经为主,尤以肺俞为最要紧的穴位。风池却属足少阳胆经,要是治个头疼眩晕尚可,如今要治久咳不愈,岂非风马牛不相及也?”

老者越说越气,最后简直吹胡子瞪眼,恨不得立刻要将那庸医揪住打他几巴掌才能消火。

杨继宗却不理他,等他稍稍平复,才道:“老先生虽然说得有理,但所谓有病乱投医,既然有人说此药能治家兄的痼疾,我们何妨一试?如若无效,一定再请高明指教。请先卖我们两钱三钱,回家去试。”

那老者脾气却犟,“我们开药铺的并不只为赚钱发家,实在还要悬壶济世,脱人疾苦。官人买这药于药理不合,恐怕不能治病反而害人。这个药,敝店断不敢卖。”

杨继宗一面争辩药铺哪有不卖药的道理,一面示意杨二。那杨二本来一直站在杨继宗身后,现在忽然冲到柜台前面,冲着那老者高声喝道:“你们有药不卖,是什么道理?莫非这药有假,又或是有毒?我家二爷在家里病着,吃不到这药,若是大发了,定要找你们问罪!”一急起来,满嘴都是上党方音,对方也听不大明白,只知道这位六尺高的大汉是真的急了。

正在争吵不休,突然有人在旁喝道:“李师傅,你且少说两句!”

杨继宗看时,见从那后门里走出一人,四十多岁,一件宽大的青布直裰罩住里面的棉衣,头戴着方巾,极为朴素,是一副读书人的模样,面带和气却又暗含着几分威严。

这人叫住了姓李的老者,才走过来问道:“店里什么规矩,怎么和客人吵起来了?”

那老者才把刚才的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特别说明用天竺香治咳嗽,《本草》不载,闻所未闻,还是外用涂到风池穴上,更是差之千里!“我们卖药的从来只是治病救人,如此不通药理的单方,怎能出手卖他?”

那青衣人听老者叙述,不由面色有些不豫,眼神中似乎还透出一丝凶光,但转眼又换作了一脸和气,先对杨继宗施礼道:“在下是小店的主人,小店的药师见识有限,说话又没有分寸,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杨继宗也忙客气道:“哪里,哪里!小仆缺少家教,一言不合就放声吵嚷,惊扰了阁下。阁下想来就是胡掌柜了?”

那人微微冷笑道:“公子对小号倒也知道得甚多。在下正是胡昌世,不知公子是……”

杨继宗也不隐瞒,说道:“学生杨继宗,为明春会试暂住京师。”却不说明自己住在哪里。

胡昌世听说是位举人,态度更加谨敬,连忙说道:“原来是位举人老爷,多有怠慢。”这才又转身对那姓李的药师说道,“李师傅,你可听说过,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虽在这药行里经营了大半世,医理、药理也算粗通,但岂敢说是所有药材烂熟于心,一切方剂通晓悉知?何况有那方外高人,奇特的医疗之法,我们没听说过的所在甚多,如何就能断定别人不通?”

李师傅还想争辩两句,但见到掌柜的一脸严肃,才嘟着嘴,不说话了。

胡掌柜这才又对杨继宗问道:“杨公子,但不知您听说的这个偏方是何人所授?”

杨继宗并不犹豫,“这方法是那天在西四牌楼有个福安茶坊,茶坊中一位走方的郎中所说。学生实在不懂医药,还请胡掌柜给断一下,这方法可还有道理?”说这话时,两眼直逼着胡昌世,却是毫不示弱。

看来那胡昌世也绝非等闲之辈,一面与杨继宗对视,一面微微点头,从脸上根本看不出他有什么想法。

“公子在一个什么茶坊中听了个游方的郎中议论,就敢贸然一试,倒也有几分胆量。不知公子可是听说过,用药如用兵,兵者,诡道也。公子靠着一点道听途说就要以令兄的贵体来以身相试,不是有些孟浪吗?”

杨继宗道:“虽说是道听途说,学生倒也为此细细盘算,周密思量,似觉其中不无道理。何况,那日也有人试过此方,只是不知后果如何。以学生拙见,即便一时未能见效,难不成就会因此丧了性命?”

听了此话,胡昌世眼中又是凶光一闪,旋又止熄了。

“刚才李师傅已经说过,按照一般药理医理,这个单方是万万说不通的,但自古以来出于理外的医方甚多,在下也不敢妄评。但既然公子听说了此方,又找到敝号,凑巧敝号又正有此味,说来说去终是一种缘分。不如这样,今天在下就奉送公子这天竺香两粒,以为谢罪。”说着就从那包香的布包里拣出不大不小的两粒,让伙计用草纸包了,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杨继宗也不再客气,一面道谢一面接了过来。

那胡掌柜才又说道:“不过在下有话要说在前面,公子按方用药,若尊兄病愈,自是皆大欢喜。但万一用药无效,甚至反而加重了病情,千万莫怪小号。”

杨继宗忙说“岂敢”,又再谢过了,转身要走。胡掌柜在身后却又冷冷地来了一句:

“这天竺香气味奇特,公子可要保存仔细了,小心招蜂引蝶,恐有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