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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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艇自舰队城起飞,往西南方行驶了三十六个小时后,陆地开始出现在他们下方。

贝莉丝睡得很少。但她没感觉到累,第一天早晨不到五点就起床了,在客舱里看着黎明的到来。

她走进主舱,一些早起的人已经在观望:若干机组人员,丁丁那布伦及其伙伴,还有乌瑟·铎尔。一见到他,贝莉丝的心略微一沉。她发现他的姿态——比贝莉丝更保守,更谨慎——令人困扰,她不明白他何以会对自己感兴趣。

他注意到她,沉默地朝窗外比了个手势。

太阳尚未升起,在黎明的微光中,一块块礁石从下方的海水中突起。很难判断陆地的大小与距离。岩石仿佛鲸鱼的脊背一般散布各处,没有一块超过一英里宽,连比舰队城大的都没多少。贝莉丝看不到飞禽和走兽——只有褐色的石头和绿色的灌木丛。

“我们一小时内就能到达那座岛。”有人说。

飞艇上的人们忙忙碌碌在做准备工作,但贝莉丝并不关心其中的细节。她回到卧室里,迅速收拾好行李,然后穿上黑衣,坐在船舱中,厚实的旅行袋搁在脚边。她已将赛拉斯·费内克交给她的小皮袋子,连同其中的物品,以及一直在写的那封信,全都夹藏在替换的裙子内,塞入旅行袋的一角。

机组人员匆忙地来回走动,互相吆喝着外人难以理解的指令。他们中闲下来的人全都围聚于窗边。

飞艇已大幅下降。他们距离海水只剩一千英尺左右,海面的细部变得清晰起来。原先那一片皱褶逐渐显现出波浪的形状,泡沫与水流也已能够分辨,水底下有黑糊糊的礁石,有彩色的海带群——还有,那是一艘沉船吗?

岛屿就在前方。它坐落于炎热的海洋中,却显得如此荒芜,贝莉丝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小岛大约三十英里长,二十英里宽,地形崎岖嶙峋,布满色泽灰暗的山峰与丘陵。

“我还以为再也不用来这鬼地方了呢!”海德里格用带有森格拉口音的盐语说道。他指向岛屿最远端的海岸。“它离格努克特有一百五十多英里,”他继续道,“蚊族的空中飞行能力并不是很强,飞不过六十英里远。柯泰人知道他们绝对到不了大陆,所以才留他们一条生路,并通过类似我这样的人来跟他们交易。那儿——”他竖起粗壮的绿色大拇指,使劲指了指,“——是他们的聚居地。”

飞艇稍稍倾斜,绕着海岸航行。贝莉丝专注地凝视着岛上,但除了植物之外,看不到别的生命。贝莉丝突然惊悚地意识到,天空中没有鸟。他们经过的每一座岛屿都聚集着成群的飞禽,周边的礁石也沾满鸟粪。每一片陆地上方都有盘旋穿梭的海鸥,时而扑向温热的海水捉鱼,时而乘着气流飞舞聒噪。

蚊族岛屿的岩壁上空一片死寂。

飞艇越过寂静的黄褐色山岭,一条平行于海岸的岩脊遮挡住了内陆。除去引擎声和风声,四周一片静默。过了许久,终于有人喊道,“看哪!”语气突兀充满戒心。

喊话者是坦纳·赛克,他指向一小片草地。那草地嵌在岩石之间,因而波浪无法企及。绿色的杂草丛中分布着一小簇移动的白点。

“是羊群,”海德里格稍后说道,“我们已经靠近海湾了。最近一定刚到了一批新货,它们还能留存一段时间。”

海岸的地质结构发生了变化。参差的岩脊渐渐趋于平缓,不再那么艰险陡峭。海边有黑色沙岩构成的短滩,有覆盖着硬泥和蕨类植物的斜坡,也有低矮灰白的树丛。偶尔一两次,贝莉丝还看见游荡在野外的农畜:猪、牛、绵羊、山羊,零零星星,数量极少。

往内陆方向一两英里处,流淌着一条条灰暗的河流,缓缓地从山岭间渗出来,互相交错汇合。水流至平坦之处,速度减慢下来,河岸骤然变宽,扩展成池塘与沼泽,滋养着芒果树、藤蔓等植被,浓密滞塞,仿佛呕吐物一般。贝莉丝远远地看见岛屿另一端似乎有一片荒芜的废墟。

下面有东西在动。

但其速度飞快,飘忽不定,她的视线难以追踪,只是感觉有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从视野中一掠而过。那东西从黑黝黝的岩洞里钻出来,迅速划过空中,钻进另一个洞穴。

“他们凭什么来交易?”坦纳·赛克说,他的视线并没有离开陆地,“作为柯泰人的代表,你们把从底尔沙摩带来的猪和羊之类的货物留在这里。但柯泰人要的是什么?蚊族有什么可供交易的?”

海德里格从窗口退开,呵呵一笑。“书籍和知识,坦纳老兄,”他说,“还有沙滩上找到的零零碎碎。”

飞艇下方运动的物体越来越多,但贝莉丝的眼睛就是无法清晰地辨识。她紧张而沮丧地紧咬着嘴唇。她知道自己看到的并非幻象,这些影子其实只可能是一样东西,其他人却都只字不提,这让她感到惶恐不安。他们难道看不见吗,她心想。为什么没人提起?为什么我也闭口不言?

飞艇逆着微风逐渐减速。

它降落在一道岩脊之上。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无比兴奋的低语声,群山间斑驳地散布着植物群落,时而枝繁叶茂,时而荒芜贫瘠。下方是一片岩石海湾,笼罩于山岭的阴影之中。海湾里停泊着三艘船。

“我们到了,”海德里格轻声说,“这些是底尔沙摩船。那边是机械海滩。”

此处为一座天然港湾,伸入海中的礁石呈圆弧状环抱着三艘镶有华丽金饰的大型横帆船。贝莉丝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

海滩上的沙砾呈暗红色,仿佛残旧肮脏的血迹,其间还散布着奇形怪状的碎石,大小有如人体或房屋。贝莉丝扫视着深暗的地表,看到海岸上嵌有若干小径。沙滩边缘稀疏的灌木丛背后,这些小路变得更为清晰。它们从低洼的泥地缓缓爬升至俯瞰着海面的石坡。岩石在阳光暴晒之下,蒸腾起一段股热气,山坡上点缀着橄榄树之类的低矮植株。

贝莉丝的视线沿着小径蜿蜒而上,越过炙热的山坡,最后(她的呼吸再次停滞)停留在一片晒得褪色的房屋上,它们像生物体似的附着于岩石之间——这就是蚊族的城镇。

海湾中没有风。太阳周围飘浮着少许细碎的白云,就跟用画笔点上去的一样,电脑猛烈的热光直射而下,照在岩壁之间。

四周听不见任何生命的响动。海水的声音沉闷单惆,与其说打破了静寂,还不如说更衬托出沉默。飞艇平静地悬浮着,引擎已经熄火。底尔沙摩船在附近吱嘎作响。这些船是空的,没人出来迎接飞艇。

乘客们下飞艇时,身披血甲的血痂族卫士与仙人掌族一起担任岗哨。贝莉丝蹲伏在绳梯底下,抚摸着地面,手指从沙砾间拂过。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在耳边呼哧作响。

一开始,她只是意识到自己站在陆地上,脚底不再摇晃,这是一种久违了的体验。她很高兴再次拥有脚踏实地的感觉,但很快发现自己反而已经不太适应。接着,她开始注意周围的环境。等到留意到脚下的沙滩,她才首次发现其奇特之处。

她记得奥姆的书,记得里面幼稚的木版画:简单抽象的黑白人像站立在海滩上,周围尽是残破的机器。

机械海滩,她心想,然后抬头望向黯红色的沙砥与碎石。

不远处就有一些她先前以为是岩石的物体——巨大如房屋,矗立在海岸线上。那都是巨硕而敦实的引擎,覆盖着铁锈与铜绿,其功用早就为人所遗忘,活塞长年累月暴露在咸涩的空气中,也已无法动弹。

还有一些较小的石块,贝莉丝看出它们是大机器的碎片,例如拴住一起的螺钉和管道;也有更加精细的完整部件,如测量仪、玻璃器皿、微型蒸汽机,等等。而小石子其实是齿轮、飞轮、螺栓、钉子之类的东西。

贝莉丝低头观瞧,她的双手中捧着成千上万细小的棘爪、齿轮和硬化的弹簧,仿佛是从极其精密的钟表中拆出的部件。每颗残存的零件都是一粒坚硬的沙子,比面包屑还要小,被阳光晒得热乎乎的。贝莉丝让它们从指缝间滑落,她的手指上也沾染了暗红的血色——铁锈——就跟整个海岸一样。

这海滩是一件赝品,以垃圾堆里的材料来模仿自然造物,每一个微小的组成部分都来自损毁的机器。

这些来自哪个年代?历经了多少岁月?这里发生过什么事?贝莉丝心想。她已经太过麻木,除了极度疲惫与惊畏,什么都感觉不到。这是怎样的猛烈灾难?她想象着港湾周围的海床——凋零的工业,坍塌崩溃的城市工厂,在海浪与阳光的侵袭之下,各种设备逐渐氧化,呈现出血红色的铁锈,最后分崩离析,化作残破的碎片,被海水冲回岛岸边,形成这片奇特的海滩。

她又抓起一大把机械沙砾,任其滑落消散。她能嗅到金属的气味。

她意识到,这就是海德里格所说的零碎。这是一片废弃设备的坟场,一定有无数秘密在此化为腐锈的尘埃。他们定然是从这里筛选出最有价值的物品,擦洗干净,以供交易——就像一幅包含一千块碎片的拼图,能淘到的只有零散的两三片,虽然令人费解,难以参透,但若是你能拼凑出全貌,若是你能完全理解,那将带来什么样的收获?

她踉踉跄跄地离开绳梯,听着脚下古老机械零件发出沙沙响声。

最后一批乘客走下飞艇,警卫们注视着地平线,口中喃喃低语。稍远处,牲畜棚吊在绞盘底下,正被放落到地面上。它散发出农场似的臭味,里面的动物在静止的空气中发出嘈杂而愚蠢的叫声。

工程师和科学家们早已散开,默默地用手指在金属沙砾中摩挲。有些人跳入海中,比如坦纳·赛克(他发出一声欣然的叹息,短暂地潜入水下)。一时间没有其他声响,只听见细碎的浪花打在布满铁锈的海滩上。“都过来,听我说。”疤脸首领威严地说,于是人们围拢到她身边。

“你们要想活命的话,就听好了,”疤脸首领继续说道,人群不安地挪动着,“到村子里还有一两英里的路程,得沿着高处的岩石往上爬。”他们抬头观望,山坡上空荡荡的。“大家得聚集在一起。拿好发给你们的武器,但除非真正面临生命危险,不要轻易使用。我们人太多了,很多都没受过训练,必须避免在惊恐中互相射杀。仙人掌族和血痂族警卫会守在我们两侧,他们懂得如何使用随身携带的武器,所以尽量不要开火。

“蚊族动作很快,”她说,“她们饥饿而危险。我希望你们还记得任务指示会上讲的内容,你们知道面对的是什么。蚊族的男性住在村子里,我们必须找到他们。稍远处有沼泽和水流,也就是蚊族女性的住所。她们要是听到或者嗅到我们,就会被吸引过来。因此动作要快。都准备好了吗?”

她挥臂示意,于是仙人掌族警卫将众人围了起来。牲畜棚仍通过锁链连着“三叉戟号”,就像一支抛下的锚。他们打开畜棚,猪和羊都套有项圈,绳索绷得紧紧的。贝莉丝见状,扬起了眉毛。身强力壮的仙人掌族将牲畜牢牢地牵住。

“出发。”

从机械海滩到山坡上的村镇,那段路简直就像是噩梦。往后的几天乃至几个星期中,当贝莉丝回想起这一过程,她发现无法将所有事件连贯地串接起来。她的记忆中缺少时间概念,只有梦境般的片段。

她记得天气很热,滞塞的空气堵在毛孔、眼睛和鼻子周围;腐烂的气息和树液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成群结队的昆虫不断骚扰。贝莉丝领到一把燧石火枪,她(记得)把它提得离身体远远的,仿佛它会发从恶臭一般。

行进过程中,她跟其他乘客挤在一起——唯一一名豪剌人背上的尖刺时而竖起,时而松弛,显得非常紧张,虫首人则不安地摆动着头足——外围都是仙人掌族和血痂族,他们把牲口拖在身后。特殊的生理特性使得他们免于危险。仙人掌族没有血,而血痂族敏感的血液能够起到保护作用。他们带着枪和飞轮弓。乌瑟·铎尔是唯一的人类警卫。他双手各执一件武器,贝莉丝发誓,每次望向他时,他手中的武器都不一样:有时是两把匕首,有时是一把枪和一把匕首,有叫是两把枪。

她的视线越过覆满藤蕞的岩石,望向内陆的开阔区域,那里到处是枝繁叶茂的山坡,而水池像鼻涕一样凝滞。她听见有声音。最初只是树叶间一阵阵响动,没什么特别的。但接着便出现了一种恐怖的呜咽声,其来源难以辨别,仿佛空气本身在痛苦地呻吟。

那声音越来越密集,围绕在他们周围。

贝莉丝与相邻的人撞到一起,在惊恐、疲惫与湿热中,他们忙乱地望向四面八方,动作笨拙不堪。树丛中出现若干来回穿梭的黑影,运动路线难以捉摸,犹如风中的尘埃。那些影子行踪飘忽,越移越近,似乎来者不善。

接着,第一个女蚊族飞奔着从繁密的树丛中钻了出来。

她的样子就像弓着背的女人,但每一节脊梁骨都佝偻着,身子蜷作一团,姿态怪异,脖子夸张地扭曲着,显得离身体太远了点儿,突兀的双肩同后展开,皮肤苍白如蠕虫,硕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她极其削瘦,乳房像干瘪的空袋子,伸展的双臂仿佛拧成麻花状的电线。她双腿发狂似的奋力飞奔,身体前倾,但并未着地。然后(诸神在上,嘉罢在上)她展开背部巨大的蚊翅,负担起身体的重量,胳膊和腿耷拉着,一副丑陋而凶悍的模样,紧贴着地面继续朝他们扑来。伴随着突然出现的嗡嗡哀鸣,珍珠色泽的膜翅高速振动,变得模糊不清,那恐怖的女人仿佛悬在一片污浊的空气底下向他们飞来。

接下来的情景反复出现在贝莉丝的回忆和梦境之中。

蚊族女人眼神贪婪,使劲张开嘴,双唇向后翻起,露出光秃秃的牙床,仿佛反胃作呕的样子。然后她嘴里突然冒出一根尖刺,那黏湿的吸管有一英尺长,突在她的嘴唇外面。

尖刺伸出的过程一气呵成,类似于呕吐,但无疑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肉欲感。那根刺不知从何而来:她的咽喉和头部似乎都不够长。她扇动翅膀,尖啸着冲过来,同时,树丛底下又涌出更多蚊族。

记忆一片模糊。贝莉丝依然记得当时炎热的空气,也记得当时目睹的景象,但每当想起这种亲临现场的感觉,都会使她心惊肉跳。登陆队伍在惊惧之下几乎一哄而散,人们朝着各处胡乱开枪,场面混乱而危险(铎尔愤怒地吼叫着“停火”)。

贝莉丝看见最先出现的一批蚊族女人绕着仙人掌族转圈,但没什么兴趣,转而落到血痂族卫士身上(这些长有翼翅的女人身材瘦削,其体重只能让强壮的血痂勇士稍稍晃动一下),用长矛般的口器没头没脑地乱刺,然而始终无法穿透血痂铠甲。贝莉丝听见割断的绳索噼啪作响,猪和羊四散奔逃,留下一串粪便与尘埃。

此刻已有十到十二个蚊族女人(一眨眼就这么多),看到乱窜的牲畜,她们立即转身去追更容易得手的猎物。她们低着脑袋,依靠薄薄的翅膀浮在空中,臀部和四肢松弛地悬垂下来,仿佛以狭长的肩胛骨为支点悬吊着的木偶,而黑色的吸管依然湿乎乎地突在外面。她们扑向惊慌失措的牲口,转眼便追了上去,飘忽地降落到它们前进的路线上,伸展双臂,叉开手指,牢牢揪住其皮毛。贝莉丝在惊骇与恍惚中看着第一个女蚊族开始进食(她记得自己踉踉跄跄,连连后退,不时绊到周围人的脚,但由于有恐惧的力量作为支撑,她始终站立不倒)。

那怪物般的女人骑跨着一头大母猪。她从空中落下,用四肢裹住母猪,仿佛抱着心爱的玩具。她仰起头,长长的口刺又伸展出若干寸,光滑犹如弩箭。蚊族女人的脸使劲往前一探,撑开的嘴扭曲变形,吸管狠狠地扎入了母猪的身体。

那头猪不停地惨叫,贝莉丝仍在观看(虽然她一步步走远,但眼睛依然死死盯着)。皮肤被刺穿的那一刻,母猪的腿突然瘫软下去。硬刺越插越深,六寸,十寸,十二寸,穿透皮肤和肌肉的阻碍,直达体内隐藏最深的血管。蚊族女人骑跨着倒地的牲畜,嘴巴往前推送,用力将口器顶进去,全身绷得紧紧的(萎缩的皮肤底下,每一块肌肉、每一条肌腱与血管都清晰可见),然后开始吮吸。

猪的嘶鸣声持续了没多久便戛然而止。

它变得越来越瘦。

贝莉丝看着它逐渐收缩。

它的皮肤令人不安地挪动,并开始出现皱纹,蚊族口器刺出的洞周围渗出细小的血滴。贝莉丝难以置信地瞪视着,但这不是她的想象——那头猪在缩小。它的腿惊恐地一阵乱踢,但随着四肢的血被抽干,只剩下濒死的神经性抽搐。它的五脏六腑逐渐收缩干枯,肥硕的大腿肉也像被挤扁了似的。此刻,它的皮肤已经布满皱褶,犹如一道道波纹,覆盖着整个萎缩的躯体,其血色正逐渐褪去。

鲜血与活力从母猪体内消失,转而进入蚊族女人的身体。

她的肚子胀鼓鼓的。刚落到母猪身上时,她不过是一副空壳,骨瘦如柴,就像得了营养不良症。随着那头猪渐渐萎缩,她却以惊人的速度膨胀,血色以凸起的肚子为中心往外扩张。她慵懒地趴在濒死的牲口身上,吃得饱饱的,行动趋于迟钝缓慢。

贝莉丝眼看着猪血迅速流经那段细长的导管,从一副躯体涌入另一副,她感到既恶心,又充满好奇。

那头猪已经死亡,骨骼和干瘪的肌肉之间形成凹槽,皱巴巴的皮肤深陷其间。蚊族人肥胖而红润。她的腿和胳膊几乎粗了一倍,皮肤撑得紧紧的,鼓胀的部位主要集中于胸部、腹部和臀部,虽然肥硕无比,但有别于人类软绵绵的脂肪。它们看上去就像肿瘤:鼓鼓囊囊,充满血浆,还微微颤动着。

空地中的其他牲畜也遭到相同的命运,身上趴着一到两个蚊族女人。它们干瘪萎缩,仿佛被太阳晒得脱了水似的,而所有蚊族都变得胖鼓鼓的,胀满血液。

第一个蚊族女人花了一分半钟吸尽最后一滴猪血(贝莉丝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场面,也无法忘记那怪物满足的低吟声)。

蚊族人一翻身,脱离牲畜干瘪的尸体。她眼神迷离,收回吸管时,仍有少许血丝垂淌下来,而那头猪只剩下一副皮囊与骸骨。

周围炎热的空气中充满呕吐的恶臭,贝莉丝的同伴们见到蚊族进食的场面,纷纷难以把持。贝莉丝没有吐出来,但她的嘴角剧烈抽搐着,她发现自己举起手枪,并非出于愤怒或恐惧,而是因为庆恶。

不过她没有开火。(很久以后,贝莉丝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心中思量,要是像她这样未经训练的人扣响扳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危险似乎已经解除。舰队城的人们离开这一小片充满粪臭和血腥的空地,沿着山坡继续攀爬,越过更多岩石和瘴毒的水流,朝向先前从空中看到的村镇前进。

至此,由炎热、恐惧与诧异所导致的时序错乱已不再那么严重。贝莉丝开始远离遍地猪血、羊血和干尸的惨烈现场,远离蚊族人狂暴恶心的吸食场面,远离她们饱餐之后鼓胀迟缓的躯体(这更让人受不了)。然而,此时此刻,一个因为到得太迟而没能吸够血的蚊族女人从一只羊身上抬起头来,发现人群正在撤离。她拱起双肩,晃晃悠悠地向他们飞来,嘴巴大张着,吸管仍在滴血,腹部微微隆起,里面只有同伴留下的一点点残羹剩饭。她渴望新鲜食物。她绕过仙人掌族和血痂族警卫,径直冲向惊慌失措的人群,翅膀嗡嗡作响。

慌乱之中,贝莉丝连忙后退闪避,她看到乌瑟·铎尔镇静地挡住蚊族女人的去路,抬起双手(此刻端着的是两把枪),一直等到她抵近跟前,口器几乎戳到他脸上,才开枪射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