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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舰队城中流言蜚语的力量比新科罗布森更为强大,然而城里并非没有像样的媒体。宣号手们高呼着各种半官方的口号,往往不是代表这个区,便是代表那个区。还有若干报纸和期刊,印刷质量很糟糕,纸张永远循环使用,浸满了油墨。

出版物大多不定期,仅有当作者和印刷设备均有空闲,或者能找到足够的资源时才发行。其中有好些是免费的;大多都很薄:一两页纸折起来,印满密密麻麻的字体。

舰队城各处的大厅中充斥着戏剧和音乐表演,简单粗陋,却很受欢迎,因此出版物中也充满了评论又章。另有些煽动性的刊物,散播流言与丑闻,但在贝莉丝看来,它们狭隘而无聊。劫得的货物该如何分配,收获成果应归功于哪个区,尽是些最容易引起争议的刺激性话题。而这些仅仅是她能够理解的报刊。

舰队城是一个多元环境,巴斯-莱格世界有多少种文化,这里就有多少种代表不同历史出传承的刊物,还要加上海盗城中滋生的各种独特形态。《无常》周刊专以诗歌的方式报道城中的讣告。底安信区出版的《朱汗吉尔焦点》没有文字,仅靠一系列粗略的图画来描述他们认为重要(其依据与标准贝莉丝难以参透)的事。

贝莉丝偶尔会读《旗报》或《议会之声》,两者都来自圆屋区。《旗报》也许是城里最好的新闻搜集刊物。《议会之声》则是政治出版物,刊登各区政治制度拥护者之间的辩论:圆屋区的民主议会,焦耳区的女王集权,嘉水区的“温和专制”,布鲁寇勒的护属制度,等等。

虽说两种刊物都自诩包容不同意见,但基本上都是忠于圆屋区民主议会的。贝莉丝已经对舰队城的政治角力有所了解,因此当《旗报》和《议会之声》开始对召唤恐兽提出异议,她并不特别惊讶。

一开始,他们小心翼翼。

“召唤行动将是科学的胜利,”《旗报》的社论中写道,“但也存在一些疑问。提高城市的机动力固然是好,但代价是什么?”

没过多久,他们的反对声变得更为激烈。

但嘉水区刚刚宣布这一非同寻常的计划,舰队城仍处在高涨的热情之中,保持谨慎或坚决反对的声音只是一小部分。酒馆里——就连圆屋区和枯瀑区也不例外——人们无比振奋。这项任务规模巨大,要逮住一头恐兽,诸神在上,实在是太让人飘飘然了。

尽管遭到冷落,怀疑者们仍通过少数杂志,以及宣传册和海报来表达反对意见。

招募行动开始了。

贝西里奥港的码头上正在举行一次特殊会议。坦纳·赛克一边抚摸着触须,一边等待。最后,护口团的军曹踏上前来。

“我这儿有个名单,”他高声说道,“包含工程师等职业,疤脸情侣要求他们担当特殊职责。”一阵喃喃低语过后,人群迅速安静下来。没人对特殊职责存有疑问。

每个被点到名的人周围都会产生一阵兴奋的骚动。坦纳对这些名字并不感到意外。他知道哪些同事最为优秀,知道哪此是动作最快、手艺最纯熟,并掌握最新技术的工程师。其中有一些是新近遭到劫持的——来自新科罗布森的比例偏高,甚至包括若干“女舞神号”上的改造人。

直到后背让热情的同伴拍了一掌,他才意识到,自己也被点到了名。不知不觉中构筑起的紧张情绪消失了,他放松下来,发现自己一直在等这一刻。这是他理所应得的。

“雄伟东风号”上已经集结起一批人,都是来自工业区、铸造厂和实验室的工作人员。一轮轮面谈正在进行当中。冶金专家、机械师、化学工人被区分开来,他们的专业技能通过口试得到评估。招募过程中有劝说,但没有强迫。一提起蚊族(哪怕只是隐约暗示),一提起那座岛的本质,有的人便拒绝参与计划。坦纳也很为难。但他说服自己,无论如何,这种事你没法不同意。

天黑了,测试与询问已经结束,坦纳和众人被带到“雄伟东风号”的一间舱室里。这间屋子巨大而精美,镶饰着黄铜与黑木。剩下的人夫约有三十个。我们是经过筛选的,坦纳心想。

疤脸情侣一进门,所有嘈杂声立即平息下来。自从第一天开始,丁丁那布伦和乌瑟·铎尔就跟随在他们两侧,这回也不例外。

你们又要告诉我什么?坦纳缓缓地琢磨着。更多奇迹?更多变革?

疤脸情侣将岛上的情况完整描述了一遍,并说明他们的计划,屋里的人都表示愿意承担任务。

坦纳背靠墙聆听着。他试图酝酿怀疑的态度——这计划真荒唐,任何一点儿差错都可能导致失败!——但他发现自己办不到。他一边听,一边心跳加速,疤脸情侣和丁丁那布伦告诉他和他的新伙伴,他们将前往蚊族人的家园,搜寻一名生死不明的科学家,然后通过咨询请教,造出一批机器,用来捕捉巴斯-莱格海洋中有史以来最异乎寻常的生物。

另一处,反对召唤的秘密活动也在进行中。

枯瀑区的核心是“尤洛克号”。这是一条巨硕的旧船,宽阔的船身闪着荧光,长达五百英尺,主甲板中段的宽度有一百多英尺。它的尺寸、形状和规格都很独特。舰队城中没人说得准它有多古老,来自何方。

有传闻说,“尤洛克号”其实是赝品,就像假冒的戒指。它不是快帆船,不是三桅帆船,也不是拖船,其设计无法归于任何一种已知的船型:据称,如此怪异的形状根本无法航行。有讽评者说,桎梏于四周环境中的“尤洛克号”是在舰队城里建起来的,并非易主之后接受改装的船只,他们说:这是一艘用木头和钢铁仿造的假船,根本不会动。

知情者也是有的。舰队城中仍有极少数成员记得“尤洛克号”到来时的情景。

包括布鲁寇勒,当时,正是他孤身一人驾驶着这艘船。

每晚日落之后,他便外出活动。没有了阳光的威胁,他登上“尤洛克号”精致的桅塔,将手伸出狭缝般的窗户,摩挲着从纷乱的横梁上悬垂下来的尖刺与瓦片。他的指尖具有超人的敏感度,能感觉出这些细窄的金属、陶瓷和木头里微微涌动着能量,仿佛毛细血管中的鲜血。他知道,如有必要,“尤洛克号”依然可以航行。

这艘船的建造是在他成为异死族之前,也在他出生之前。建造地点位于千里之外,如今的舰队城中没一个人去过那里。这座漂流之城上一次造访该处,已经是好几代人之前了,而布鲁寇勒衷心希望他们再也不要回去。

“尤洛克号”是一艘月船,依靠月光驱动航行。

一层层诡异的甲板从船身上突出,仿佛拓平的土地。数层楼高的舰桥纷繁复杂,船体中央有一道断层,舷窗和舱室歪歪扭扭,这一切都使它显得与众不同。宽阔的船体上竖立着一座座高塔,有的充当桅杆,有的则逐渐变细,参差不齐。跟“雄伟东风号”一样,尽管两侧的船上挤满简陋的砖房,“尤洛克号”上却完全没有搭建房屋。“雄伟东风号”保持原貌是出于政令,但从来没人提议在月船上建房。其结构不允许。

白天,它似乎苍白无力,看上去病恹恹的。但随着天光渐黯,它的表面微微泛起珍珠般的光泽,仿佛有一层若隐若现的色彩。此刻,它变得令人敬畏。布鲁寇勒正是在这种时候出现在甲板上的。

他时常在那些令人不安的房间里举行会议,召集起异死族副手,讨论区中的事务,例如血税。那是枯瀑区的税务制度。他告诉他们说,我们之所以与众不同,就是因为血税。它给予我们力量,也使居民保持忠诚。

那天夜晚,坦纳·赛克等人已被吸纳进嘉水区的计划,他们中有些人已然入睡,另一些则在揣摩今后的行动。与此同时,布鲁寇勒的“尤洛克号”上迎来了一批宾客:圆屋区代表团天真地以为,他们赶赴这次会议是个秘密(布鲁寇勒不存在这种错觉:他透过窗纸,听见周围船上有一串可疑的脚步声,并淡然地将其归结为嘉水区密探)。

圆屋区议员们在月船里十分紧张。他们快步疾行,簇拥着跟随在布鲁寇勒身后,极力掩饰不安的情绪。布鲁寇勒明白宾客们需要光亮,因此在走廊里点起火炬。他没有选择使用汽灯。他知道,在船上狭窄的过道里,火炬的阴影摇摆不定,仿佛蝙蝠般难以捉摸,令人惊悚。他从故弄玄虚中获得一丝恶作剧似的快感。

这间圆形会议室位于船上最宽阔的桅塔内,俯瞰着五十英尺下方的甲板。屋内陈设华丽,镶嵌着黑玉、白镴以及精致的铅制饰品。这里没有蜡烛,没有火焰,只有一种冷冰冰的光线将室内照得清晰无比:船桅项端收集的月光与星光经放大之后,通过中空管道内的镜面反射到屋里,仿佛血管中源源不断淌出的鲜血。奇特的照明剥夺了所有物体的颜色。

“先生们,女士们。”布鲁寇勒的喉咙深处发出低语声。他微笑着将浓密的头发往后一拨,用蛇信似的长舌舔了舔空气,并示意宾客们围着黑木桌坐下。他看着他们一一落座——人类,豪刺族,洛歧斯族等,这些人全都谨慎地注视着他。

“我们落了下风,”布鲁寇勒继续道,“我建议讨论一下应对方法。”

枯瀑区看起来跟嘉水区很像。黑暗中,上百艘大小船只的甲板上点缀着光亮,酒馆和剧院里一片喧闹。

但“尤洛克号”扭曲的身影静默地耸立在这一切上方。它注视着枯瀑区的欢乐氖围,不发表意见,不提出非议,也不显现热情,相对应的,人们时不时骄傲地抬头望向它,尽管略带几分审慎与担忧。他们提醒自己,跟嘉水区居民相比,他们有更多自由与权利;跟底安信区相比,有更多保护;跟谢德勒区相比,有更大自主权。

枯瀑区的人知道,其他区的许多公民都认为,血税的代价太高,但这种想法过于迂腐。枯瀑区居民指出,对此责难最多的是新近被劫持的人——受迷信影响的外来者,尚未了解舰队城的运作方式。

居民们提醒这些新人,枯瀑区没有鞭刑。凡持有枯瀑区印鉴者,在购物与娱乐时,都享有补助。对于重要事务,布鲁寇勒会召开会议,每个人都有发言权。他为他们提供保护。城中其他地方充斥着残酷而暴力的统治,这里却截然不同。枯瀑区安全又文明,街道中秩序井然。血税是合理的代价。

他们很维护自己的区。他们缺乏安全感。“尤洛克号”是他们的法宝,无论夜晚多么喧闹无序,他们都会偶尔抬头瞥一眼,仿佛如此便能获得安心。

那天夜晚跟往常一样,“尤洛克号”的桅塔上泛出神秘的亮光,这种光被称为圣者之火。有时候,它会影响到所有船只——在雷电交加的风暴中,或者空气特别干燥时——然而对于月船,它就像潮汐一样固定而确凿。

夜间的鸟类、蝙蝠和蛾子围着闪光的桅塔飞舞盘旋,互相冲撞,互相吞噬,每当降至窗口的高度,便映照在另一种较为暗淡的光线中。布鲁寇勒的会议室里,圆屋区议员们抬头观望。细小的翅膀不停地撞击着玻璃,令他们感到不安。

会议进行得不太顺利。

布鲁寇勒处境艰难。他真诚地想要与议员们沟通,并试图与他们台作,制定战略,评估方案。但他发现很难控制自己的威慑力,他的权威与策略依赖于此种力量。他并非舰队城出身:无论是以生者的身份,或是异死族的身份。布鲁寇勒到过数十个城市与国家,由此,他清楚地意识到:敏族若是没有惧意,便会威胁到血族。

他们或许以无情的黑夜杀手自居,伪装潜伏于都市中,到了夜间便出外觅食,但无论是睡眠还是进食,他们都活在恐惧之中。敏族难以容忍他们的存在——被发现就意味着真正的死亡。这对他来说是无法接受的。两个世纪前,他将噬血症带到舰队城,这座城市对他的族类没有那种条件反射似的致命惊恐——他可以在此公开地生活。

但布鲁寇勒一直都明白其中的关键。他不怕敏族,他们就必须怕他。而他发现,确保这一点其实很容易。

而此刻,他厌倦了阴谋。当他迫切需要合作与帮助时,眼前却只有这群饭桶官僚。恐惧的效力过于强大,他们难以克服。圆屋区议会害怕与他合作。他的每个姿势,每次以舌舔牙,每次呼吸吐纳,每次缓缓地捏拳,都提醒着他们,他是何种身份。

也许这毫无意义,他恼怒地想。他们帮得上什么忙?他不能告诉他们地疤。他们会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对此,他无言以对,于是他们将不再信任他。而他若是试图解释铎尔的事,他们便会视他为叛徒,竟与嘉水区的得力助手交换秘密。于是他们还是难以信任他。

乌瑟,他缓缓地思索,你这头聪明狡猾的猪。

坐在这一屋子理论上的盟友中间,他却觉得与铎尔的距离要近得多,与他有更多共通之处。他无法摆脱一种感觉,仿佛他们俩才是同谋——这完全不合情理。

布鲁寇勒坐听着议员们武断而混乱的推理,他们惧怕改变,担忧权力的平衡。他默默忍耐着。他们的发言荒谬而毫无价值,偏离了问题的实质。有人争论疤脸情侣的县体罪名,也有人提议在嘉水区首领的鼻子底下向他们的官员发出呼吁——软弱无力,不切实际,且缺乏系统性的点子。

讨论中,圆桌边有人提起西蒙·芬奇的名字。没人知道他是谁,但在反对召唤的少数派中间,他的名字被提及的频率越来越高。布鲁寇勒等待着,渴望听到实质性的意见。但关于他的讨论很快便逐渐歇止,仿佛消散于无形的空气中。他等了又等,但没人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

他能感觉到太阳在世界的另一侧运动。将近黎明前一小时,他放弃了克制。

“真他妈该死。”他用那仿佛来自坟墓的低语声咆哮道。议员们立即安静下来,惊恐万分。他站起身,张开双臂。“我听了这么久,”他嘶嘶地说道,“你们满嘴尽是废话,慌不择言,没有一点儿新意,简直无能透顶。”他的语调仿佛恶狠狠的诅咒。“你们这群没用的窝囊废,滚出我的船去。”

片刻的沉默之后,议员们纷纷站起身,他们想要保持最后一丝尊严,却力不从心。其中有一人——沃德金,她是较为优秀的议员之一,布鲁寇勒对这女人尚存有少许尊重——张开嘴,似要提出抗议。她的脸色煞白,但立场坚定。

布鲁寇勒双臂弯曲,高举过头,仿佛一对翅膀,同时张口吐舌,尖利的毒牙做咬啮状,双手摆出兽爪的模样。

沃德金的嘴立即合上了,她跟随同僚们走向门口,脸上充满愤怒与恐惧。

众人离开之后,只剩布鲁寇勒一人,他重新坐回椅子里。快逃回家去吧,你们这群该死的废物,他心想。回想起最后一刻自己荒诞的表演,他突然咧开嘴,瘆人地一笑。老天,他苦涩地思忖,他们大概以为我会变成蝙蝠。

想到他们的恐惧,他突然记起,作为异死族,只有另一个地方他曾经公开居住过。他打了个冷战。只有在那里,敏族与血族之间的恐惧才会失去效力,他的统治方式无法适用。

感谢众血主,感谢忏罪者,感谢盐火诸神,我无需再返回该处。在那里,他没有必要作任何掩饰,也不可能有任何错觉,敏族、亡灵族和异死族的真实本质全都坦露无遗。

这就是乌瑟·铎尔的家乡。它位于群山之间。他记得,就连阴冷的山岭和无情的碎石都比铎尔那座可怕的城市要仁慈得多。

 
  1. 布鲁寇勒家乡对生者的有一种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