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蛛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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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庆儿的闺房跟客厅一样简陋,不过壁毯的颜色比客厅鲜艳亮丽,靠近西南窗边的地方放着一台汉人女子用的落地铜镜,旁边放着胭脂水粉。

一点豆大的油灯旁,安庆儿正沉睡在一张花纹艳丽的波斯绒毯上,她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蓬头乱发,消瘦枯槁,一丁点年轻的活力也没有。如果不是仔细看去,还能看见她在微弱地呼吸,几乎以为她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离奴翕动鼻翼,在安庆儿周围嗅来嗅去。

白姬走近安庆儿,伸手拂过她的额头。

安善和垂泪道:“小女已经很久水米不进,现在甚至都已昏睡不醒。小老儿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请高人救救小女!”

元曜心中难过,非常同情安氏父女,忍不住道:“白姬,你看是什么妖物在作祟?安姑娘还能活吗?”

白姬没有回答元曜,她环视了一眼安庆儿四周,目光扫过艳丽的壁毯,扫过窗边圆肚瓷瓶中枯萎的花枝,扫过落地铜镜台,定格在一柄牛骨月牙梳上。

而与此同时,离奴嗅来嗅去,也嗅到了铜镜台边。

白姬朝铜镜台走去,拿起了牛骨月牙梳。

离奴也死死地盯着月牙梳。

元曜借着微弱的灯火朝那月牙梳望去,并未看出什么异样。

白姬伸手,轻舒纤指,从月牙梳上摘下一物。

元曜再定睛望去,原来月牙梳上竟缠着一根雪白的细丝。那雪白细丝呈半透明状态,跟一根白发一样,但又有些不同,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作祟的源头就是它了。”白姬淡淡地道。

离奴咧齿瞪着那雪白细丝,眼神凶恶。

一道冰蓝色的龙火从白姬指尖腾起,那雪白细丝倏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继而被焚烧殆尽。

元曜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十分疑惑。

“白姬,那是什么东西?”

白姬道:“蜘蛛丝。”

“安姑娘是被蜘蛛精作祟了?”

“是的。”

“那蜘蛛精呢?被你烧掉了吗?”

白姬目光深邃,道:“我烧掉的只是蜘蛛丝,蜘蛛精不知道在哪儿。”

元曜急道:“那安姑娘现在没事了吗?”

白姬没有回答,她走向安庆儿,在她身边跪坐下来。

白姬望了形容枯槁,昏迷不醒的少女一眼,对离奴道:“安先生教了你这么久的筚篥,你也该报他的恩了。”

离奴垂首道:“是,主人。”

离奴张开嘴,吐出了一颗碧绿和玄黑夹杂的珠子。

那珠子光芒万丈,照彻了整个陋室。

猫珠飞向安庆儿的灵台,有源源不断的光芒从珠子之中涌入安庆儿体内。

安善和看见这情形,不由得有些疑恐,他不知道白姬、离奴在做什么,担心女儿安慰,想去阻止。

元曜急忙拉住了他,道:“安先生别冲动,且在此静待,他们不会伤害安姑娘。”

随着猫珠的光芒流入灵台,安庆儿的枯槁的容貌渐渐变得丰润了,呼吸也渐渐地沉稳清晰了许多,整个人渐渐地有了鲜活的生机。

而离奴却似乎十分耗力,他神色虚弱,满头大汗。

不多一会儿,安庆儿的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她微微张开嘴,呕吐出了一团东西。

元曜定睛一看,那东西竟是一团凌乱的蜘蛛丝。

离奴见安庆儿吐出了蛛丝,急忙收回了猫珠。

那团蜘蛛丝仿佛有生命一般,在地上不停地蠕动。

白姬拂袖,一团龙火飞去,将蜘蛛丝烧作了灰烬。

白姬对安善和笑道:“安先生,令爱已经无恙了,多加调养,就可康复。”

安善和望了一眼虽然还沉睡着,但脸色明显已经好了很多的女儿,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放下了。

安善和忙不迭地道谢:“多谢高人!多谢高人!”

白姬笑道:“安先生客气了。”

安善和急忙去箱笼中翻出一个雕刻着牡丹花的木匣子,捧到白姬面前。安善和打开木匣子,里面是几锭银子和十几贯钱。

安善和道:“您救了小女一命,小老儿无以为报,这是小老儿这几年在长安做乐师攒下的积蓄,虽然不多,也请高人收下。”

白姬笑道:“不必了,这些钱你还是留着买些参茸给安姑娘补养身体吧。至于这次的资费,你的学徒阿离会出的。”

离奴一头汗水,不知道是之前吐猫珠累的,还是被白姬这句话吓的。

元曜觉得,离奴可能又要在卖身契上多加上几百年,永世不得自由。

安善和感激地望着离奴,道:“阿离,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小老儿在长安举目无亲,幸得你……”

离奴性格孤冷,不喜欢听人的感激之词,打断安善和道:“先生不要说了,这是阿离该做的。”

安善和动情地道:“好!好!小老儿绝不藏私,一定将毕生所学的吹筚篥之道如数教给你!”

“多谢先生。”离奴淡淡地道。

白姬、元曜、离奴告辞离去,安善和提着灯笼送到门口。

临走时,白姬对安善和道:“有一件事情我有些在意,想拜托安先生。”

安善和道:“请说。”

白姬道:“我想知道那蜘蛛丝怎么会被令爱带入家门,令爱醒了之后,请您代我问一问。”

安善和点头,道:“小老儿一定询问。”

白姬笑道:“如果问出了,请告诉阿离,他会转告我的。”

“好的。”安善和道。

安善和关门进去之后,白姬拿过离奴手中的青灯。青灯恢复了柳条的原样,白姬将柳条抛向安宅的屋梁上,柳条仿如灵蛇一般,在屋梁上绕了一个结。

回缥缈阁的路上,元曜忍不住问道:“白姬,安姑娘真的会好吗?”

白姬问道:“轩之在担心什么呢?”

元曜道:“你只烧了蜘蛛丝,万一那蜘蛛精又来作祟,安姑娘岂不还是保不住性命?”

白姬笑道:“轩之不必忧心,那蜘蛛精如果来安宅了,我会知道的。”

元曜不明白,道:“你怎么知道?”

白姬笑道:“因为柳条会告诉我呀。”

头脑简单的小书生还是一头雾水。

离奴插嘴道:“书呆子,你笨死了,主人用柳条在安宅做了结界。”

“原来如此。”元曜想起临走前,白姬抛柳条缠绕安宅屋梁,顿时恍然大悟。

白姬喃喃道:“这只蜘蛛精很有意思。”

元曜疑惑地道:“有什么意思?”

白姬道:“如果是妖物猎食,它会在安宅吃掉安姑娘。可是,它却只用蜘蛛丝为媒介来制造幻觉,恐吓安姑娘。不知道它的目的是什么……”

白姬的疑惑飘散在了夜风之中。

时光如梭,又过了三日,离奴照旧早出晚归地去乐坊学筚篥。白姬在想办法给沈筠娘寻魂,元曜看见她在后院摆了奇怪的招魂阵,折腾来,折腾去,一无所获。

韦彦时不时地跑来缥缈阁问进展,每次无果,总是失望。

这一日,白姬和元曜来到了沈府,因为白姬打算换一种招魂术,需要一根沈筠娘的头发。

沈自道接待了白姬、元曜,让仆人将他们带入沈筠娘的绣楼。

沈筠娘正在睡觉,喜儿在一旁照顾她。

白姬走向沈筠娘,但见她印堂乌黑,脸色蜡黄,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白姬皱起了眉头。

喜儿道:“小姐这几天十分嗜睡,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也不怎么吃东西。”

白姬伸手拂过沈筠娘的额头,那乌黑之气渐渐散去了。

白姬拔了一根沈筠娘的头发,缠绕在食指上。

毕竟男女有别,元曜也不好凑到匡床边去看沈筠娘,甚至觉得沈自道不在,他一个大男人站在闺阁内室也不大妥当。

元曜走到了外间的书房,打算欣赏一下沈筠娘的藏书。靠墙的青竹书架上放着七略六艺(1),经史子集,元曜不由得佩服沈筠娘博览群书,涉猎广泛。不像白姬,只读一些不入流的坊间传奇读本,从来不看圣贤书。

书架最顺手的位置摆放着《女诫》《列女传》《女史箴》,想来这三本是沈筠娘常看的书。

元曜拿起《女诫》,随手翻了翻,一截半透明的雪白丝线飘落出来。

元曜觉得那白丝线有点眼熟,继而一惊。

“白姬,白姬,有蜘蛛精!”小书生失声大呼道。

白姬、喜儿闻呼而至。

白姬蹲下,拾起地上那半截蜘蛛丝,神色间更加迷惑了。

小书生恐惧地道:“白姬,蜘蛛精会不会就在沈府?”

白姬道:“不会,沈府里没有妖气。”

白姬转头问喜儿道:“你见过这个吗?”

喜儿点头,道:“这……这是月老丝。”

“月老丝?”白姬疑惑地问道。

元曜也充满了疑问。

喜儿道:“这是小姐求回来的月老丝,小姐还好的那阵子,她天天戴在手腕上……”

喜儿说了月老丝的来历。

韦彦逃婚之后,沈筠娘觉得自己姻缘不顺,需要找一个相士算命。喜儿打听到一个在灞桥旁摆摊算命的市井相士很出名,沈筠娘就去了。相士说沈筠娘命犯孤煞,红鸾渐远,须得用一根丝线牵住姻缘。沈筠娘就花钱买了相士一根月老丝,按相士的说法戴在手腕上。

后来,沈筠娘遭遇妖鬼作祟,命悬一线,沈府上下一团混乱,喜儿忙乱忧焚之中早就把月老丝这件事忘记了。刚才元曜翻出一截,喜儿这才想起来。

白姬问道:“那位相士叫什么名字?”

喜儿道:“叫洪卜。他很有名,每逢单日在灞桥旁摆摊,他算的姻缘卦很准,很多人都去找他算卦。”

白姬点点头,她将那一截蜘蛛丝与沈筠娘的头发一起缠在食指上。

离开了沈府,白姬、元曜走回缥缈阁。

元曜一直在思考什么,他皱眉道:“白姬,请你一定要找出这个蜘蛛精。”

白姬笑道:“为什么轩之这么关心蜘蛛精?”

元曜正色道:“安姑娘是蜘蛛精作祟,沈小姐也是蜘蛛精作祟,总觉得那蜘蛛精肯定不止作祟了安姑娘和沈小姐,一定还坑害了不少人。如果放任它不管,还得有多少无辜的人遭殃?”

白姬笑道:“长安城里千妖伏聚,百鬼夜行,天天都有无辜的人死于非命,这种事情管不过来的。不过,这蜘蛛精还是要找的,谁叫我对它感兴趣呢。”

元曜道:“那个算命的洪卜,肯定跟蜘蛛精有关。”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沈小姐时日无多了,我今日暂时给她的灵台注入了生气,最多也就撑半个月吧。”

元曜一惊,道:“那我们现在就去灞桥找洪卜!”

白姬想了想,道:“那洪卜单日才摆摊,今日是双日,去灞桥了他也不在,还是明日去吧。”

元曜点点头。

白姬、元曜回到缥缈阁,离奴居然早就回来了,它正蹲在柜台上吃香鱼干。

白姬、元曜都很意外。

元曜道:“离奴老弟,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离奴没有回答元曜,对白姬道:“主人,离奴知道要去哪儿找那蜘蛛精了!”

白姬道:“去哪儿找?”

离奴急忙咽下鱼干,道:“去城东灞桥,找一个算命的!”

元曜奇道:“离奴老弟,你是怎么知道的?”

离奴道:“那安庆儿醒了,她说那蜘蛛丝是一个灞桥算命的给她的。”

白姬若有所思,说要去休息,就上楼去了。

元曜有些口渴,去里间倒了一杯凉茶,端了出来,一边喝,一边跟离奴聊天。

离奴奇怪地问道:“书呆子,爷告诉你们蜘蛛精的线索,你跟主人怎么一点也不惊喜?”

元曜喝了一口茶,道:“因为我们刚才在沈府已经知道了。我们还知道那算命的叫洪卜,单日摆摊,明天我们就去灞桥找他。”

离奴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

元曜道:“离奴老弟,你一会儿还回乐坊吗?”

离奴道:“不回了。以后也不去了。一会儿爷去集市买菜,今晚做冷胡突鲙给你们吃。”

元曜奇道:“离奴老弟,你怎么又不去学了?莫不是安先生家又出事了?”

离奴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道:“安家倒是没事,不过那安善和无事找事,他说爷是一个可靠的年轻人,缠着爷想要爷做他女婿!”

“噗——”元曜噗出了一口茶。

“爷实在烦恼,反正筚篥也学得差不多了,就不去了。”离奴苦恼地道。

“哈哈哈哈!其实,那安姑娘也挺好的,离奴老弟你不要太挑剔!”元曜笑道。

“去!爷潜心修炼,才不考虑成亲这种麻烦事呢!”离奴大口大口地吃着香鱼干,道。

“哈哈哈!那安先生居然找你做女婿……”元曜还是觉得好笑。

“死书呆子,再笑爷就把你吃掉!”小黑猫咧嘴道。

小书生不敢再笑了,借口去二楼仓库取东西,躲在仓库里笑。

注释:(1)七略六艺:《七略》是汉朝刘向、刘歆父子编写的我国第一部官修目录著作。《七略》分为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六部。《七略》在唐朝末年遗失了。六艺是指:礼、乐、射、御、书、数。